寒风刚起,慕容儁就染了风寒,他令太子暐监国,将朝政托于慕容恪和慕容评,居于内宫养病。
一日夜间,慕容儁睡得昏沉,只觉躯体沉重,病痛缠身,迷梦中见石季龙化身猛虎啃食自己手臂,直至午夜惊醒,一身汗湿,便觉手臂隐隐作痛,一连多日未能安寝。
为此,慕容儁极度憎恶,下令挖开石季龙陵寝,欲鞭其尸。
结果,陵是空陵。
魏文帝曹丕曾说过,自古以来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
太平盛世,尚有人掘塚为生,何况如今世道?故而自古以来达官显贵多流行秘葬,魏武曹操尚且为自己设立七十二疑冢,何况是作恶多端的石季龙?别看他生前挖前代帝王陵墓搜寻宝物挖得不遗余力,等到百年将至,却比谁都害怕碰到像自己一样丧心病狂的变态。为此,他很是苦心孤诣给自己选了个好地方。
至于在何处?慕容儁不知。此事要说谁知情,天底下断不会有人比刘长嫣更清楚石季龙葬于何处。刘长嫣虽恨石季龙入骨,当初却顾及石世,没有刻薄石季龙的身后事,即便她想,石赵文武百官也是不愿意的,所以石季龙如愿葬在了自己心仪之处。
对此,慕容儁是很想去问问刘长嫣的,但慕容儁是病了,不是糊涂了,他还没有傻到要为这事去戳他四弟的痛处。所以慕容儁发现石季龙之陵为空陵以后,即下诏悬赏百金,求知情人告知石季龙陵寝所在。
慕容恪对此事未发一词,莫说慕容儁有数,就算他没数打算去问刘长嫣,慕容恪也坚决不许的。刘长嫣现在身怀六甲,安心在府中养胎,慕容儁要发石季龙之塚的事慕容恪没拦着,但也不打算让刘长嫣知道。
那个人的名字,不配再出现在阿陵的耳朵里。
他回府时,刘长嫣正坐在窗前看书。
阳光透过净窗,照亮她一面素颜,一袭青衫,一头秀发,纵无修饰,无雕琢,静静坐在那里便宛如一块美玉,纯洁无暇,华光内敛。
刘长嫣翻书时不经意抬头,才发现慕容恪站在门前,她收了书卷,冲他微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过来?”
慕容恪露出笑意,望着她走上前去,“刚刚才到,想起一些朝中事出神了。”
刘长嫣起身,去帮他摘披风,慕容恪不用她搭手,自己取下放在一旁,扶着她又靠回了锦囊大枕上。
刘长嫣月份浅,还没有显怀,但因有了身子,便未束腰,松松的襦裙裹在身上有些肥大,倒更显她纤细。
“我不碍事的,日常不过在房中看看书,还不至于连个衣裳都拿不了。”她伸个懒腰,又道:“有些日子没出去了,改日去九弟妹那里坐坐,也能听她说说话。”
慕容恪给她披好毛毯,“不若过些日子再出去吧,先把胎坐稳。”
“已是三个月了,无碍的。”刘长嫣不以为意,端了慕容恪给她倒的酪浆咕咚咕咚就是半盏。怀这个孩子不反胃也不忌口,就是时常觉得口渴。
慕容恪从不与她说谎言,包括善意的谎言,此刻只按住刘长嫣的肩膀,与她轻声道:“阿陵,这次就听我的,过些日子再出去好不好?”
刘长嫣一愣,凝望着他的面容,问:“是外面出什么事了吗?”
慕容恪摇摇头,捧着她的脸直言:“不是大事,并且我觉得你不必知道。”
这话若换做旁人来说,刘长嫣是非要出去,非要知道不可的,即便不知,心里也会有万千猜测和不安,但是自慕容恪口中说出,她总会没来由地去相信他,也不会生出什么猎奇之心偷偷去问旁人。他说不是大事,那就不是大事,他说不必知道,那刘长嫣就相信她真的不必知道。
至亲夫妻,可能就是这样没来由的信任吧!
“好,我答应你!”
她答应得果断又爽快,慕容恪捧着她生了几分圆润的脸忍不住亲了亲她的软腮,刘长嫣佯装嗔怪拍他,“一把年纪了,大白天的小心让孩子们看到。”
慕容恪浑不在意地在她身旁坐了,端起她方才的半盏酪浆仰头饮下。
他原就生得气派通身,因刘长嫣不喜胡子拉碴,年过不惑也不曾畜须,仍是冠玉白皙面容,较同龄的男子颇显年轻。尤其这些年经朝野疆场的磨砺,于他天生深沉内敛的气质中更积淀了岁月的痕迹。那一汪眼眸,摒绝俗世纷扰,净是阅尽世事的洞悉。
对刘长嫣而言,慕容恪就如陈年酒酿,愈品愈醇厚。
慕容恪侧眼,正见她托腮弯着眼睛看自己,微怔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
“那你看什么?”
刘长嫣笑笑,“九弟妹说怀孕时多看好看的人,孩子会生得好。”
即便慕容恪不自恋,此刻也不禁要回一句:“我们的孩子会丑?”
“也是哦,”一孕傻三年,刘长嫣后知后觉地笑出一脸娇憨,“可我就是想看,不行吗?”
“行行行!”慕容恪捏捏她圆滑鼻间,把脸凑近她,“只要阿陵高兴,想怎么看都行!”
刘长嫣上手揉揉他的脸,接而皱皱眉头,指着自己鼻侧因有孕生出的两三点雀斑道:“贺若那么好看,可我却变丑了。”
“谁说阿陵丑?”慕容恪一脸不认同,他俯视着她,一如当年清俊少年眸中无尘,“不论阿绫如何模样,我只永远觉阿陵至真至纯,璧玉无暇。”
刘长嫣牵唇笑了,扶着小腹懒洋洋靠在了他怀中。纵使察觉出慕容恪今日有些异样,她也未曾深究,即便外面真有什么事情,只要慕容恪和孩子们在她身边,这世间事多是与她无干的。
财帛动人心,慕容儁的悬赏一出,很快便有人找上门来。不是旁人,正是刘长嫣当年雪夜中救下的宫人,后来被石季龙相中做了宠妃,又被慕容儁看着碍眼发配去奚官作下等女奴的李菟。
李菟在石季龙晚年颇为受宠,一度成为九嫔之首的贵人,作为石赵后宫高位妃嫔,她自是知道石季龙葬于何处的。
说来,也不是什么罕见地方,但世人也绝对想不到,石季龙的藏身之处正是邺城皇城内的东明观之下。
不知石季龙生前寻到了什么高人秘术,他下葬已近十年之久,慕容儁命人挖开地宫,取出存尸棺椁打开时,他的尸身竟然僵而不腐,栩栩如生。
慕容儁重赏了李菟,怒而踹石季龙尸身,“死胡,何敢恐吓生天子!”
慕容儁布诏谴责石季龙残暴之罪,令人鞭其尸,投于漳水。石季龙之尸倚于桥柱,致使漳水不流。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刘长嫣在府中养胎却是一丝不知。投尸那日,慕容楷还和慕容宝兴致冲冲跑去看了,回府时,正遇见父王下朝。
慕容恪不知与慕容楷说了什么,一贯话多、有事必和母亲分享的慕容楷在刘长嫣面前只字未提,府中下人自也没有多嘴的。
这种大事是瞒不了人的,刘长嫣后来还是知道了,她是一个多月后按例入宫觐见可足浑皇后时知道的。
李菟因告发石季龙埋身之处,得了慕容儁额外恩典,自奚官女奴中脱身,擢为华林苑掌侍,今日正是拜别可足浑皇后,与一干人等迁往华林苑。
可足浑皇后身份尊贵,诸事缠身,即便李菟立下大功,也不是值得她一见的,不过是在长秋宫外磕了头,便被内侍领着出宫去。
华林苑掌侍说着好听,也不过是个行宫女官,慕容儁并不喜她容貌,是以未收入后宫,随意予了个名位便把她打发了。若在以往,李菟定要愤愤不平,但在奚官做了这几年下等女奴,她早已是知晓往日生活如何不易,便是最初入这邺宫为宫人,也比在奚官作最下等的女奴强。
想到这里,她憧憬着幸福的生活便跟内侍去了。
行至宫门,正遇太原王府行驾,领头内侍忙吩咐一干人等让路行礼。
李菟伏拜在地,远远便见一淡雅佳人小心翼翼扶着腹部下辇来,搁寻常宫人,是断不敢直视贵人容颜的,但她自来心思灵活,在那女子一行走近时不经意地便想偷偷瞥几眼。不料,第一眼便令她惊了神,一声尖叫见鬼般跌坐在地上不断往后退去。
当年邺城人人皆知废后刘氏母子惨死建贤寺,刘氏死时泣血诅咒,以致邺中遭雷火之灾,刘氏生前所居晖华殿火灾大起,扑灭不尽,一直烧遍了整个宫闱,诸门观阁惨遭焚毁,乘舆服御烧去太半,连绵月余才灭。
那场火灾留给李菟的阴影,丝毫不逊于燕军围城宫中人吃人的场景。事后自天子至宫人,宫中人人自危,皆惧怕刘氏母子孤魂索命,她吓得病了好几日。
哪里想到,多年以后李菟竟会见到一个和刘氏生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她顿时吓得便失态了。
内侍色变,立刻喝止了她。禁中规矩森严,重臣失仪尚且要被治罪,何况是一个女官?现下太原王妃正怀着身子,岂能容人当面喊叫鬼啊怪的!内侍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随着这李掌侍一起不保了!
刘长嫣也没想到多年后还会和李菟再见,石季龙在位时留下的邺宫中人先经石氏诸王争位之乱,再经冉闵篡权和杀胡清洗,又有燕军围城自相蚕食,几乎死得十不存一,李菟能幸存到现在,也是有几分本事了。
她并未在意,与那内侍说无事,便带着人走了。
内侍连连谢过,忙喝了李菟出宫去。
行出许远,李菟回望一眼那个风华依旧的女子身影,惊魂未定地问内侍:“老翁,那贵人是谁啊?”
“是谁?那是太原王妃殿下!今日算你走远,遇到的是个慈悲的主子,倘是别府王妃身怀贵嗣被你冲撞了,纵你立下多大的功,定也要摘了你的脑袋!就是我,也得被你牵连了去!”
“太原王妃?”李菟喃喃自语,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又回望了几眼,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太原王的王妃。想起那张脸,李菟还是冒了一身冷汗,直至出了金明门她才后知后觉,那女子的模样和多年前的刘氏无异,但若是刘氏在世,断不可能会还如此年轻的,是她认错了。好不容易捡回的一条命险些又丢了,当真是惊险。
刘长嫣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即便李菟吓个半死,又有谁会把石赵赐死的安定公主和燕国太原王妃混为一谈呢?她事后不过随口问了句引路的内侍方才那一行人去往何方。
引路内侍是个机灵人儿,又很是敬佩太原王殿下,一路和刘长嫣说着话是有问必答,问及李菟,难免就把话题引到了前些日子邺城最火热的话题上。
刘长嫣的脸色不过滞了一瞬,并没有很大的反应,念及前番慕容恪的反常,知其用良苦用心,腹内一叹,继续与内侍说着话去了长秋宫。
慕容儁的病情多番反复没好转,寒冬时节持续恶化了下去,几乎是同步的,刘长嫣每次进宫都能看出可足浑皇后日渐憔悴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