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板的码头仓库王国,说好听叫古朴,说的不好听,就像违章建筑。厂房之间相邻相接,如同地蚁巢穴的功能室,工蚁兵蚁麻木地重复劳作,有条不紊地输出罪恶,掠夺金钱。
而大老板这个“蚁后”,此时正挺肚安坐龙头椅,边抽雪茄,边审视着莫妮卡。等旁边格子西装的男人将合同递到他面前,指着条款一一解释完,他才从腰包里翻出一方木盒,沾满如血的红泥,开章落印。
莫妮卡笑容始终不减,只好奇大老板那个小小的腰包里到底能装下多少东西。
接过盖完章的文件,莫妮卡起身,笑着恭喜:“恭喜伯父,那之后就合作愉快啦。”
“之后的事,就有劳侄女多多帮手照应啦。”大老板嘴上客客气气,身形却一动不带动,不知是懒得还是傲的。
“当然,”莫妮卡并不在意,只近乎啰嗦般地嘱咐道:“这几份合约等那边盖完章,我会亲自将您的那份送回来,至于契金,为了稳妥起见,每月会打到个海外户头,是……”
不待大老板张口,旁边的男人接过话来:“黄小姐,这个就由我来搞定,保证不会被ICAC那班憨g……那班低能查到。”
大佬没动你先动啊。莫妮卡觉得他不太聪明,但也客气地回:“OK,那就有劳西瓜哥咯。”
被莫妮卡和气相待,西瓜只觉得暗爽,腰杆也挺得更直了,谈生意这种事大老板更喜欢带他,毕竟大佬当年再能打,现在看字也一样要戴老花镜,他解释半天大老板也不一定听得懂,还必须装出听得懂的样子。
世事早在变化,西瓜认为,这已经不是谁拳头硬谁话事的年代了。但是嘴上的谦虚还是必要的:“哪里哪里,这些事都是我应该做的,如果没有办事的本事,都不用你说,大佬第一个就找我们算账啦!”
略带夸张的玩笑,大老板跟着笑了笑,最终给了西瓜这个面子:“是啊是啊,西瓜仔,办事最牢靠,比王九那个废柴不知道好到哪里去啊!”
莫妮卡心说,你该不会当着西瓜骂王九,当着王九骂西瓜吧,不过,也有可能,当着王九夸西瓜?
不管旁人怎么想,这话西瓜本人受用非常,他本不屑同王九比,一个是用脑子的军师,另一个只是卖苦力的“耗材”而已。于是,军师自以为有了帮大老板周旋的权柄:“其实,是我们要多谢黄小姐才对,如果没有黄小姐牵线搭桥,哪有这样的发财路给我们走?”
最烦这样的场面话,偏偏不应付还不行。莫妮卡不动声色地开始成语大赛:“当然是伯父当机立断,一锤定音,还有西瓜哥你高瞻远瞩,慧眼识珠,所以才选中了这么赚钱的项目,你们君臣一心,还怕平定不到天下?”
捧杀和挑拨也是要看水平的。莫妮卡自知和大老板关系本来就不怎么样,只夸西瓜未免也太明显,反而生疑。紧着大老板说,再赞一句明君良臣,可大老板真的是明君吗?他只是暴君,不需要良臣,只需要走狗。
果然,听莫妮卡滔滔不绝地说完,西瓜再也接不上话,只看着莫妮卡,笑了;大老板看着西瓜,也笑了。
在莫妮卡临走之前,大老板忽然说了一句:“王九,这几天差不多该回来了。”
莫妮卡愣了愣,像是才想起这个人似的,抿了抿嘴。
等到人完全离开,西瓜又坐回凳上:“大佬,这个黄小姐对我们,还算有点诚意。”
“你真的这么想?”大老板浮肿的面皮上陷出冷笑,执着雪茄指指点点:“那你也差不多天真啦!这单生意,她只是个中间人,白纸黑字哪里写了她黄曼玲的名字?明眼人都知道她根本不想湿身啦。”
“她也说了,试试水嘛。至于之后肯不肯入伙,就轮不到她做主了。”西瓜倒是不担忧,反倒挤眉弄眼地调谑:“再说了,不是还有王九哥使‘美人计’?哇!这个说法恶心得我好想吐啊大佬!”
“哈哈哈哈哈……”大老板被西瓜逗得哈哈大笑,这也是他今天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他拍了拍西瓜,戏骂道:“死靓仔,你真是嘴滑!”
对于王九什么时候回来这件事,莫妮卡实在没什么多余的心力去想。
整个四月她都忙得晕头转向,事情却是一件接着一件,到了五月中,也看不到半点喘歇的闲余。安排往东南亚寻找陈占儿子的人手还没摸到什么线索,又临时被她多安排了个任务。
四仔将从天河公司发现的线索对比出了大致结果,发现同他们有人口往来的大致有三家AV公司,日本KUI、台湾WG、泰国JE,四仔就近干脆先去了台湾,日本这头莫妮卡想了想,找到了索娟:“娟姐,日本那个佐佐木,还活着吗?”
“怎么想起来问他?”索娟心里纳罕,也继续回答:“活着呢,在新宿拉了一班小弟,现在混得不错,社团也是有名有号,叫什么do什么ken……”
“想办法联络一下,麻烦他帮忙找个人。”至于泰国,正好让派过去帮忙找陈占儿子的人继续寻找小悠就好了。
而莫妮卡自己,除了城寨事宜,时不时应付一下大老板,又遇到一件大事——儿童安置所成立五周年纪念。借着履历背景,莫妮卡顶了个评估专家兼考察专员的名头,以协助福利署参与筹办。这次活动直接关系到明年究竟能申请多少财政经费,各方自然都无比重视,活动当日还有记者媒体到场,显然万众瞩目。
莫妮卡也将这次机会视为脱离黄家,为自己累积造势的第一步,因此凡事都亲力亲为。她在忙中也不忘拉了上城寨一起,向青年中心及城寨内几个学校借了人手,帮着一起搭手,既是见世面,又是混脸熟。
“我都想好了,到时候找人给大家照几张照片,报纸上面再提一两句,市民和福利署都会注意到,以后你们做事啦、拉筹款啦,都会轻松不少哦。”莫妮卡同龙卷风和几位校长、理事都是如此说。
所以王九不回来也是不错。
“次次遇到他,不是搞到腥风血雨就是灰头土脸,就算他不搞事……”忆起王九如狼似虎的觊觎眼神,莫妮卡本能地就会感到如临大敌。
男欢女爱的事情,每次都被王九搞得像是抢地盘、打乱战,他会想尽办法让莫妮卡在他身上浪费大半天,然后还要花掉同样多的时间休整……这癫公老大不小的,怎么精神头能这么好!
抱怨归抱怨,大老板既然都已经给出“友情提示”,莫妮卡自然也做好了王九忽然找上她的心理准备。可一连过去好几天,生活依旧无风无浪,莫妮卡忙得又将这件事暂时抛在了脑后。
西营盘的房屋莫妮卡已经快有半年没入住,但因福利署总部在湾仔,莫妮卡就近将这次活动的部分重要资料搬了过去,这天刚到门前,却发现锁被人动过了。
站在门口的那三分钟,莫妮卡想过无数种可能,她最近被人盯得很紧是不争的事实,加上乌鸦的警告,索娟正在帮忙排查身边的人,这个时候来动她房屋的人,要么是为了杀了她,要么就是为了里面的资料。
还有城寨的一些资料。
莫妮卡不再继续想下去,直接用钥匙开门,手往门旁鞋柜里伸,拨动暗格,将一把袖珍枪握在手中。
客厅里没人,却多了一大堆根本不属于她的东西。皮箱、编织袋、还有一把标志性的黑伞。
“……”莫妮卡将枪退膛,却依旧握在手中,直接朝着卧房的方向走去。
一把推开房门,浓郁的红酒、香水气味溺面而来,莫妮卡立刻抬手开灯,直接傻了眼。
台风过境啊。莫妮卡临走前还铺得整整齐齐的床面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真丝的防尘罩也破了个大口子,被可怜地揉成一摊,随便丢在地板上;妆台上的瓶瓶罐罐你歪我倒,莫妮卡去年刚买的paris凄凉地敞着黑金盖,已然少了许多,房间里就是这个味道。
怒意快要在莫妮卡身后凝结出实体,她立刻横眼,扫向床上的始作俑者,好家伙,床头上还有好几支开过的酒!竟然动了她的酒柜!这是她82年买来收藏的拉菲啊啊啊!!!
“……王九!!!我要杀了你啊啊啊啊啊!!!”莫妮卡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一把将被子掀开,抓起里面的人就开始剧烈摇晃:“你是不是有病?你是不是有病啊?!这里是你家吗?没人教过你不要乱动别人的东西?你给我赔钱!赔钱啊!我要你全部给我还原回去!听到没有啊!给我爬起来认罪啊!”
“哎呀!”一颗散发着香波气息的蓬松狗头被提起,又被摔向天鹅绒枕,王九并不觉得痛,等到从梦中惊醒的懵懂褪去,依旧由着莫妮卡发泄,喉咙里的笑声却越来越大。
莫妮卡一连砸到手臂发酸,才将他丢了开去,坐在床边直喘大气。很少有人能把她气成这个样子,不行,不能生气,冷静,莫妮卡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往好的方面想:至少,他看起来把自己洗的很干净不是吗?
而彻底清醒过来的王九,睁着一双圆而有神的眼,半吐着舌头,从被窝里撑起身体,他身上的泰式风情睡袍早就从肩上滑出老远,露出的皮肉比离港前颜色更深,筋骨也更显劲力。
观人观气,莫妮卡看得出来,王九的伤已经完全痊愈,甚至变得比之前还要强。
王九极其满意莫妮卡停驻在他身上的目光,尽管那不是思念,而是一种考量,他不在意这些,只要莫妮卡眼里放得进他这个人。他从被中伸出猿臂,拍了拍身下床垫,发出一声夸张的喟叹:
“哇,你的床好软,但我现在好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