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天下太平,三国统一。假如那时还有我们,我们在一起。
01.
倘若父亲是赵云,一辈子活在父亲之下不算是件丢脸的事情。
倘若能上战场,又屡立战功,是个女孩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惜乱世浮萍,却得一个垂宁做名字,悲叹终生不能如愿。
垂宁是赵令的小字,到她这一代扬名时,典韦、吕布早已成为旧日神话了。
虽说扬名,他们这代孩子,多因对出身德不配位的高傲而招人讨厌,不仅喜欢将父辈的功绩比做自己的功绩,而且常常把“我父亲是五虎上将之一”挂在嘴边。
赵令没这样讲过,但某天——他们初见的那天——她被邓芝三招挑落下马后,她爬起身来,怒指邓芝,开口便是:“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当然知道。”邓芝没下马,笑中多带点得意,“我知道,你的敌人也知道,但在战场上他们可不会像我一样对你手下留情。”
赵令气急,“你!你!”几声后撂下一句:“你给我等着!”
“等什么?等你打败我?”
“你又不是我的敌人,我打败你做什么?”赵令抬了抬下巴,“你给我等着,等着收回这句话。”
“好啊,我奉陪。”
于是他们逢见面就互找麻烦。军营,习武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地方,隔三差五便能看见他们缠抱着在沙石里打滚。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只是有一次,赵令双手双脚被困住还想着进攻,竟一口咬在邓芝的脸上。
围观的众将士懵了,邓芝懵了,是赵令毫不在意,还趁着邓芝慌神的功夫反压他在地。
最终这场闹剧是以赵云将军出面罚赵令在烈日底下扎半个时辰的马步做结尾。站直身时赵令的双腿明显在发抖,但她强撑着不用人扶,嘴硬说这是基本功而已。
邓芝摸摸脸上的牙印,突然觉得赵令莫名可爱。
赵令是家中老小,上有两个哥哥。有传言说她或将与关将军的儿子关兴结亲。这话并非空穴来风,关兴气傲,却对赵令体贴温顺。关兴曾为赵令的一句想要而亲手做竹蜻蜓,这是邓芝亲眼所见。邓芝想,受这样的宠爱,赵令的脾气已不是太坏了。
赵令对邓芝的态度却没有因那个牙印和半个时辰的马步而改变,事实上她只当那是平凡的一天,根本没放在心上。她依旧自行其是,有时刚学会一招一式便去找邓芝切磋。
邓芝没察觉,但他的心变了,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让着赵令——像关兴或张苞那样;赵令察觉了,她气急败坏,直问邓芝是不是瞧不起她。
“你给我等着!”原来这是她最凶狠的一句话,“你给我等着!”凶狠了两遍。
真希望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混杂在打打杀杀中的粗糙的温馨是万分可贵的温馨。再看见赵令时,邓芝总忍不住勾起嘴角;而赵令也对邓芝扮鬼脸。她的脸那么小,眼睛却猫一样,又圆又大。她笑起来真好看,但她总不笑,她昂着头,一副高高在上。
赵令会对邓芝笑。她不喊他的名字,“喂”一声,待他回头后努努嘴巴。每每他模仿她的表情,她会笑,笑着笑着露出牙齿。她的牙齿好白好整齐,落在他脸上,是一个清晰的牙印。
不过赵令再没咬过邓芝,后来他们混熟了,赵令会和邓芝勾肩搭背。
“你又有什么花招?”邓芝偶尔警惕,“我要休战,今天不想跟你闹。”
“在战场上,你的敌人也会说休战就休战吗?”赵令终于有机会回赠这句话,“他们可不会像我这样好心肠。”
然后他们休战了,甚至于他们私下里凑到一起偷偷喝酒。
“父亲不让我喝这个。”起初赵令很谨慎,“你也别喝了,习武之人应当少喝酒。”
“尝尝看吧。”邓芝百般撺掇,“少喝一点,没事的。”
在赵令喝个大醉之前,邓芝抢走她的酒杯。
她枕在他的肩膀上,微眯着眼睛,就快睡着了。他用手托住她的下巴,防止她脸朝下栽倒在地。她的脸在他布满茧子的手心里蹭了蹭,他觉得他的心跳停了。
邓芝再不劝赵令喝酒了——赵令主动来找他。
“我一直想问。”赵令喝一口酒,“你的头发是自己编的吗?”
“是啊,怎么了?”
“好丑啊。”赵令嫌弃地缩缩脖子,“粗的粗细的细,大的大小的小。”
“我一个大男人,哪里会这些事。”
“我还小的时候,都是父亲帮我编头发。”赵令说着,来了兴致,“欸,我帮你编头发吧。”
“你是不是在占我的便宜?”
“你坐好。”赵令绕到邓芝身后,扶正他的头,“不许乱动。”
他在风沙里摸爬滚打,头发结了绺子,一时半刻很难解开。她格外有耐心,用自己的梳子帮他细细梳开。
“用不用我拿镜子给你?”
“不用。”邓芝本想摇头,但及时止住了。
“痛要告诉我哦。”
这点痛——纵是有——又算得什么痛?邓芝的胸腔像一口大钟,心脏在里面咚咚地撞着,声巨如雷。而赵令,她像得到一个从没有过的娃娃,无比欢欣,无比珍惜。
“其实我也没有编得很好……”
邓芝扭过头,难得看见赵令心虚的样子。
“我也只是随便扎一下而已。”以为邓芝不相信,赵令拨她的头发到身前,“你看。”
鬼使神差,邓芝伸出手,抚过赵令的头发。
梦中的触感,现实的触感,同样。不同的是梦中有风送她的头发到他手里,现实中他太大胆了。几次邓芝想要抬眼去看赵令的神色,但他的神志全被那一缕黑发吸引了,他挪移不开——手和目光——他挪移不开。
“你够了没?”赵令一把推开邓芝,起身跑开了。
跑着却停下脚步,邓芝疑惑,但听赵令喊一声“父亲”。
“将军。”邓芝匆忙起身。
赵云看看赵令,又看看邓芝。他眉间的皱痕很深,快要淹死两个年轻人。
“夜深了。”
最终赵云只留这样一句话,负手离开。
留他们两个面面相觑。
“夜深了。”赵令重复一遍。
“嗯。”邓芝点点头。
赵令突然笑了,邓芝也跟着笑。似乎有什么事发生了,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总归那时候他们还小。
他们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