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会开完,人群一点点散开。时辰不算早了,伯生跟阿瑶掐指算算,现在赶回族里,正好能在大人发现之前回到床上装睡,便收拾好衣裳,拍去沾上的纸灰,往人群外挤。
这时,伯生身边一个颤颤巍巍拄着拐杖的老大爷似乎察觉了什么,眯着眼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今晚的天,怎么这么……”
他抬起头,才发现今晚没有月亮。
下一刻,一只黑影如离弦的箭一样从浓重的墨色中直刺出来,扑在他的脸上,那力道极大,老人猝不及防被扑倒,“咔擦”一声,脊骨重重砸在地上,打了个对折,老人圆睁着眼死不瞑目,一只蜷缩起来人头一样大的蝙蝠抱着他的脑袋,咔哧咔哧啃得开心,血肉流了一地。
身边一圈人被这一幕惊得一时没了反应。阿瑶捂着嘴,伯生后退一步,两人脸上俱是不可置信,“啊……”
沈眈背着手,身边萧贽蹙眉:“这是……”
沈眈垂目,淡淡道:“魔族。”
话音落地,无数只一摸一样的蝙蝠蜂群一样从夜色中毫无预兆扑了出来,向着新鲜血肉伸出利爪。
“是、是魔族!魔族来袭——!!!”
“快跑啊啊啊啊!”
“快!通知城主——”
人群即刻溃散,慌忙奔逃,哭嚎声打破了宁静的夜色。
“伯生……”阿瑶脸色苍白,攥着伯生的手。玉须城数十年未曾受过魔族侵扰,他们其实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下意识跟着人群往黑暗处躲。
城墙上的烽火台簌地燃起,号角声波浪一样一圈圈散开,玉须城中心,热闹的人群被号角声冲地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灭了火,熄了屋下的灯笼,躲进了角落。
夜色是最好的伪装。
“魔族,怎么会……”伯生与阿瑶身边有一个竹竿子一样的青年,听他叨叨着,“怎么忽然……魔族已经这么多年没来过玉须,怎么忽然——”
伯生听着,那竹竿男子的声音却在此刻戛然而止,下一刻,一声凄厉的喊叫在身边炸响,一个完全黑色的身影落在他们不远处,正掐着打鸡鸣一样的竹竿男。
他上身赤裸,脸上闻着黑白相间的纹路,似乎嫌弃自己抓的这个玩意太吵,抄起手里的弯刀,在竹竿男脖颈下随意一划。
喊叫戛然而止,竹竿男倒在地上,脖子被砍断大半,血汩汩流了一地,双目圆睁看着伯生的方向,死不瞑目。
——魔族。
伯生这才对这两个字有了实感。姗姗来迟的恐惧爬上心头,伯生将阿瑶护在身后,那弯刀魔族也看见了他们,冲两人吹了声口哨:“呦,小鬼?你多大了?”
伯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嗫嚅着嘴唇,浑身颤抖,半天答不出一个字,弯刀魔族眼睛转了一圈,不耐烦了,“算了看着差不多,来,跟我走一趟吧。”
弯刀魔族上前,那群蝙蝠唰地落了下来,把伯生与阿瑶团团围了起来,伯生下意识要挣扎,那蝙蝠两眼赤红,看着就不太正常,立刻咬了他手心一下,伯生脑中一懵,直接昏了过去。
蝙蝠团载着两人,慢悠悠往城外飞去。
沈眈面对着弯刀魔族离去的背影:“这是?”
“在抓人。”傀煞道,“玉须不临熔谷,西边是一片十分辽阔、又鸟不拉屎的荒林,魔族数十年来都没有来过玉须,像是刻意避开这个地方。魔族食人,想来是把这个地方当储备粮仓了,今夜是来抓人填肚子的。”
沈眈眯眼:“这只是你的猜测吧。”
傀煞转头:“曾经有人是这么告诉我的。”
这话在沈眈心里一刺,他簌地又想起那不明不白的魔种,觉得傀煞话里有话。可是不等他多问,傀煞又自顾自地说下去:“魔族一共抓了八男八女,相似年纪,一路带着掠往西北。玉须彭氏反应迅速,剿灭城中魔物后立刻追击逾百里,在西北荒山将魔族围困……救回唯二的幸存者。”
伯生与阿瑶,还有其他七男七女,一路上都是被蝙蝠团圈着走的,除了那个弯刀魔族,还有其他几名,一路上少食少水,将人饿成了小叫花,自己却大口大口吃肉——饿了就从掠来的人里随机挑一个,粗鲁点的直接割了腿啃,精细点的片一盘活人炙,烤香了捻着吃。
第一个被拖走的是个男子,与伯生相同年纪,从蝙蝠团里放出来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那个弯刀魔族亮出他的刀,号哭才撕心裂肺地从胸口爆发出来。
魔族挑选口粮完全没有规律,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一开始大家还会哭,后来二三四五六,到第十二个人的时候,大家都已经麻木了,蜷缩在蝙蝠团里,目光呆滞等待自己的命运。
命运姗姗来迟。
彭氏弟子们御剑而来,一水整齐的浅金色校服,将弯刀魔族并其他六名魔族斩杀于剑下,带着唯二活下来的伯生与阿瑶返回玉须城。
离去前,彭氏收敛十四人所剩不多的尸骨,火烧后就地埋在荒山顶,伯生灰头土脸,目光呆滞,对着没有墓碑的坟冢磕了个头。
——最后那个被魔族挑选的口粮本来是他,是一位比他不过稍年长几月的大哥哥替代了他。
少年坐在剑上,从云边望向熔谷透出的赤色光芒。
经此一役,他再不是那个天真懵懂、可以躲在其他人身后的小孩了。
“我回到聚集地后,赞成派知道了此事,以此为依据反驳了反对派关于彭氏不可信的说法,这回连阿城父亲也无话可说,我娘也做出了决定,彭氏再次派人前来时,答应愿意回玉须的族人们可以前往玉须城定居。”
所以连伯生阿瑶在内,将近一半的白鬼们,终于在近百年后,重新回到了故乡。
搬家的车马浩浩荡荡,白鬼们肯定是出不起马车的,这都是彭氏从玉须城带来借给白鬼们用的。
看着马车在烟尘土中走远,沈眈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傀煞察觉了,问道:“沈眈有什么想法?”
“不,没什么……”沈眈眉头紧蹙,好像觉得有些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傀煞笑笑,对一直默不作声的萧贽道:“萧……公子?你们那本,唔……《仙门集录》中,可有记载有关彭氏的最后结果?”
萧贽沉默片刻,道:“玉须城彭氏,门世平庸,无功过可言,唯有一桩……”
“举城之力,浣除魔根,屠白鬼,灭荒林,而致……
“傀煞之祸。”
沈眈瞳孔猛地一缩,电光火石间串联起了所有——他终于意识到一路所见那些不对劲在哪了:玉须城地处西部,哪怕上下都没什么城池,不会跟它抢人烟,也不至于繁华到现在这个地步。伯生与阿城身为在小破林子里长大的白鬼,没什么经验,沈眈却知道,玉须城又不临河海,又不产什么有名的珍异之物,百姓的日子想来过的不会多滋润,有说“穷山恶水出刁民”,虽然玉须不至于到“穷山恶水”这么惨,但也差不离了,百姓们哪来这么多闲钱,又是做精致的街边楼宇,又是开什么燃灯会?嫌肚子不够饿的?
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这些都是假的。
彭氏确实十分想让白鬼们重回玉须,可是白鬼们一来是被逐出玉须的,对这里的“原住民”,对彭氏,肯定都有一定的仇视心理,二来……白鬼已经在荒林里繁衍生息,第一代对玉须尚有感情基础的早已离世,之后的小崽子们不懂前辈们的恩爱情仇,也没有了对回到玉须的向往。
第一个问题不算好解决,彭氏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断派人劝说,表达自己的“悔恨”之心,然后一边“悔恨”一边想办法勾引白鬼们的年轻一代。
彭氏知道白鬼会有人来城中采买,就“倾举城之力”把玉须城装扮得漂漂亮亮,希望能借此让年轻一代喜欢上玉须。只是可惜来得最多的阿城有一个那样讨厌玉须的父亲,阿城在父亲的“敦敦教诲”下,对玉须不面露厌恶都算是他本心坚定,被“荼毒”不深。彭氏眉眼抛给瞎子看,白白做苦工。
直到伯生前来。
伯生身份特殊,是白鬼这一代族长之子,又天性好动爱玩,定然会喜欢热热闹闹的玉须。果不其然,小伯生第一次到玉须城,就被这“繁华”吸引了。
偏偏这时,多年不见的魔族竟然侵袭玉须,掳走了伯生与阿瑶,这几乎是上天给的运气——彭氏终于有机会在白鬼面前展示一把,坐实他们把白鬼看作同胞的话绝非虚言。
一边是重新接纳的同胞,一边是可能威胁性命的魔族,白鬼左右摇摆,终于重新选择了自己的路——即使他们从来也没有认为自己是魔族过。
“彭氏接走的一半白鬼中,包括你吗?”沈眈问。
“嗯,”傀煞回答,“我与阿瑶,自被魔族掳走又救回之后,就坚定要回玉须。彭氏将我们带回去后,分成了两部分,适龄男女愿意的可以进入彭氏修炼,不愿意的就在城西辟出一块地安置,我加入了彭氏,阿瑶则留在了城西。”
“辟地安置?为何不是与玉须百姓混在一起……”沈眈嘴快,话出口才反应过来。
萧贽说,彭氏唯一功绩:屠白鬼。
彭氏从来也不想白鬼们回来。
“沈眈,”傀煞目光落在沈眈脸上,“你知道为什么活下来的偏偏是我和阿瑶吗?”
他背着晨光,身形几乎要融在光里,因为看不清面容,沈眈对他的表情从来只能猜测。
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希望自己猜错了。
晨光唰地被抹去,像有人粗鲁地揭开了白色的天幕,沈眈双眼被刺了一下,下意识闭眼,下一刻,一双微凉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眼前,替他挡住白光。
玉须城内,苍白的夜色下,傀煞望向不远处简易的土屋。那是彭氏划给白鬼居住的地方,原本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白鬼不会做城里高大的木楼,就自己搭了小土屋,和聚集地中的如出一辙。
如沈眈所言,接回白鬼只是彭氏单方面的想法,玉须城里的百姓从来没有想过和这些几十年前的“邻居”们重修旧好,面对登堂入室的白鬼,玉须城有一半以上的百姓持着非常恶劣的态度。
他们仍然抱持着数十年如一日的偏见,觉得白鬼们是魔族,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面对白鬼的亲近态度不屑一顾,甚至恶语相向,对那些对白鬼们态度还算友好的人也施以相同的态度:有一次一位白鬼生了病,求助城西的一名郎中,医者仁心,郎中救治了这位白鬼,第二日却被人砸破了店,郎中也在路上被不知名的人扔臭鸡蛋,久而久之,郎中在城中混不下去,回了乡下去。
此事白鬼上报了彭氏,却回音全无——彭氏一改起初热切的态度,不管不顾,像是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那份诱人的繁华破了,底下是千疮百孔的心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