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奥波德不理解他为什么会被单独关在一个房间里,还有了洗澡后换的衣服,他都已经做好了被杀的心理准备了,难不成还要洗干净了上路?
可惜屋里五六个雌虫紧盯着,否则他还能趁机逃跑。
他脱了衣服打开淋浴,感受到视线集中在他背后翅囊处的伤疤上,扭头回视:“怎么?幻痛?”
有虫开口:“失去翅翼,对你的等级有害?为什么伤疤还在?”
就算是B级雌虫,这种伤疤几秒就能褪去。
室内一时无言,只有水声哗啦。
问这种问题,故意的还是成心的?
利奥波德抹了把脸,关掉水:“你想试试?”
雌虫立刻绷紧身体:“劝你不要使用暴力。”
利奥波德转身,他们纷纷按上腰间的枪,但他却抬手,把洗浴用品拿过来,对他们嘲讽勾唇。
“一堆对我一个还这么一惊一乍,没一个胆子大的。”
“你!”
有虫愤怒上前,被别的虫拉回来:“冷静。”于是只能憋着气瞪他。
利奥波德刀身心情愉快,甚至想要哼个歌,不过他也没听过什么歌,哼不出来。
半小时后,他浑身干净又精致,简直比他当初授勋时还花枝招展,才能勉强被那群雌虫放行,站在雄虫面前。
兰德正在看书,头也不抬,麦达站在他身旁,殷勤为他端茶倒水,目光扫到利奥波德时,就只剩厌恶,仿佛看到了什么脏东西,利奥波德眼角跳了跳,对他这幅模样感到手痒。
还是这么欠揍。
他收回视线,不管麦达:“不知阁下大费周章找我有何事?”
兰德嗯一声,拇指一动,书啪得合上,他掀起眼皮看过来:“听说你加入了叛军?”
“那不是叛军,只是一群无处可去的……”他开玩笑般说,“混混?”
兰德丝毫不捧场,把书往旁边一递,麦达接过去,他冷淡道:“所有虫都觉得那是叛军。”
所以事实是什么并不重要。
利奥波德笑容淡了下去,他明白了兰德的意思:“您无需拿他们来威胁我,我会帮您做事的,如果有什么需要,尽情吩咐我就好。”
兰德双腿交叠,手放在膝盖上轻敲,他半阖着眼,睫毛垂下,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或许过去了半个小时,又或者只是几分钟,他嗯了声:“摩金星上有些虫,想推翻现在的秩序。”
利奥波德立刻想起来他的老对手:“乌托吗?您需要我去剿灭他们吗?”
“不,”雄虫却否定了他的猜想,“去帮他们。”
“我要他们成功,去证明你的能力。”
利奥波德和麦达惊讶不已,这话无异于说他要放弃现在的地位,为什么?难不成这位吃尽蚁族最高阶级福利的阁下,心里竟然还装着推翻一切的天真想法?
还是说,他并不在乎权力,只是单纯把这一切都当做是玩具,顺手用来测试利奥波德的能力?
在场的两名雌虫不懂,兰德也不会为他们解惑,他接过水,吹开热气:“去吧。”
利奥波德没有动:“我或许要杀掉您的雌侍与雌奴。”
雄虫嗯了声,仿佛听到的话是要从他的花园里拔走几根杂草,毫不在意,麦达心里一紧,利奥波德得了保证,大步离开。
麦达恍惚接过杯子:“您……”他摇摇头,眼神坚定,“我会永远追随您。”
兰德没有给他回应,而是闭上眼,靠着椅背,阳光撒在他面上,却像是落在了无生气的雕像上,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光线逐渐移动,穿过草隙,隐入黑暗,再次升起,日复一日,丝毫不变,直到这片土地被硝烟占据,它也被乌云挤开。
雨丝飘入残破的建筑中,花窗华丽的颜色变得灰败,雄虫站在空荡的教堂里,周围是雌虫的尸体,血迹洇湿地毯,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声音,仿佛毛巾里挤压出水,又仿佛无数只手拉扯着他的脚步,他抬手,任由雌虫为他擦拭手上沾到的血,但并无动静,他才反应过来,这里活着的虫都死了。
有的是被他所杀,有的是想要活下去,被听他命令的虫而杀。
都死这么多了,不听话的他也扔进补给室里了,这下总可以改变了吧?
兰德抬眸,注视着窗台上被血染红的花朵,雌虫曾将它捧上来,说它是无意落在废弃的花盆中,奇迹般长出来的。
奇迹……
如果真的有奇迹发生就好了。
他低下头,看着掌心的血迹,每个仰头献上脖颈的雌虫,就算死前也是对着他微笑的,每一个笑容都让他想起那些自尽的雄虫们,他们没有奇迹可以期待,于是依赖着仿佛无所不知的他,最终也因他的错误而流尽了血。
奇迹从未发生,但几辈子了,他们怎么都不肯相信,于是到现在还在苦苦追寻。
“如果这次我赢了,西里洛,你的预知就能够改变。”
他取下因浸透血迹而沉重的外套,随意扔在地上,用手背擦拭脸上的血,他苍白的皮肤因血而变得鲜活,将死者总会矛盾地充满活力。
雌虫们冲开了门,灯光和火一起照亮了这片惨状,看清里面后,领头的利奥波德惊疑不定,高等雌虫的尸体堆满了教堂,血流成河,血腥味几乎要浓郁成雾,雄虫捧着一盆花,静静看着他们,眼睛里倒映着摇动的火光,却仿佛没有一点光能照亮他。
年轻的雌虫却毫无畏惧,比利奥波德先一步进入教堂,踩着尸体到了兰德面前,他举着刀和枪,像是一把火在燃烧:“阁下,我是巴拿尤克。”
兰德最后再次扫一遍所有死尸,像是在记住他们的样子,但他平时从未在意,现在未免晚了些,他第一次有些后悔,他们本来能活下来的,但想要改变,就必须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他又想起西里洛的预言——雄虫会被雌虫所囚禁,我们甚至无法得到死亡的自由。
预言从未出错,未来永不改变。
但你看,现在不是发生奇迹了吗?
他闭上眼,感受到脖颈撕裂的痛楚,第一次觉得他活着。
蚁族能在这条路上迎来不同的未来,雄虫也能,他们不需要谁来救赎,他们挣扎活到现在,从来都靠的是自己,何必将一切都寄托在从未回应的神身上?
伏尔珀斯,我是对的,你输了。
巴拿尤克高举兰德的脑袋宣布:“我们赢了!”
“蚁族将迎来不同的时代!”
年轻的雄虫浑身都是血,狰狞的疤痕贯穿他的左眼,但他的话语中却没有一丝恐惧和怯懦,他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力量,他像太阳,照亮了这片被死亡填充的地狱。
他向利奥波德伸出手:“感谢你,我们的盟友,如果没有你,父亲死亡时,我或许会陷入绝望,但你帮我重振信心,我会永远铭记你的帮助。”
利奥波德靠近他,雌虫们在他身后挤进教堂,他们脚下踏着高等雌虫的尸体和血,簇拥他们的新时代。
雄虫的头颅落在花盘里。
利奥波德去抓巴拿尤克的手,要触碰到时,指尖却一蜷,停在中途。
巴拿尤克并未因此时的生胜利而感到满足,下方的雌虫在欢呼,在痛哭,发泄着好的坏的情绪,而他们年少的首领对利奥波德再次发出邀请:“你愿意和我们再继续前进吗?”
利奥波德久久未言,他还未从兰德的选择中走出来,他现在混乱不已,巴拿尤克哈哈一笑,拍拍他肩膀:“没关系,的确需要时间思考,但我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毕竟我们有共同的志向。”
利奥波德捂住眼,想要冷静下来判断现在的情况,他推开再次来握他的手,张嘴:“不,不是这样——”他并不是巴拿尤克想的这样,他一开始并不觉得他们会赢,只是因为兰德的要求而尽力帮助他们,但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他想告诉巴拿尤克,自己没有那种志向,但他再没能说出口——
“砰!”
响亮而刺耳的枪声打断了他,子弹穿过巴拿尤克的头颅,血液溅到他脸上。
所有的声音都被枪声淹没了,一切都安静下来,只有刚刚还笑着的、现在脸上还带着笑的雌虫倒了下去。
利奥波德生锈般一寸寸扭头,看到了举着枪的麦达,他满脸都是疤痕,眼神冷漠到空洞,全场都被这突发的一枪震住,下一秒,他们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喧哗,胜利的喜悦迅速被怒气和哀伤吞噬,他们怒骂着哭泣着要撕碎这个雌虫。
麦达的眼神突然变得惊恐,他急忙躲避,身体却被轻易撕扯开,他展开翅翼,血液从他背部和翅翼上撒了满天,他慌张逃窜,却又看回来一眼。
利奥波德愣在原地,脚边是兰德和巴拿尤克的尸体,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神情空白,眼睛一眨不眨。
麦达闭上眼,忍住身体和心脏的剧痛,逃离这里。
所有虫都随着凶手离开了,只剩下利奥波德还站在这里。
满地的尸体,他身旁是新增的亡魂,他突然觉得这里就是一座坟冢,死亡无处不在,什么都有可能戛然而止,或许他也是,从出生起就要永远埋葬在这里,他永远摆脱不了,何必去追求飘渺而无望的自由?这一切惨状难道没有他的原因吗?他现在要背上多少条命?
他太天真了,他太鲁莽了,他太蠢了。
现在一切都完了。
利奥波德缓缓跪下,抱起巴拿尤克,他现在反而有了这个年纪的稚气,像个做了美梦的孩子,带着笑闭眼,乌托死后,利奥波德更觉得自己应该承担起教导他的责任,他已经养过许多孩子了,巴拿尤克也算其中之一,但结局为什么总是这样?
他养的孩子们,要么背叛他、厌弃他,要么死去,永不见他。
利奥波德闭上眼,轻轻说:“我会实现你的愿望,我会替你走下去。”
如果结局是死亡,就当是报应,谁让我没有牵住你的手?
他低下头,血的味道钻入他的肺,萦绕他全身。
他后悔答应兰德了。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斯特猛地睁开眼,捂住嘴冲向厕所干呕。
梦里的场景太过真实,他仿佛身处地狱,到处都是残肢血肉,甚至现在闭上眼还是那副场景。
卡斯帕为他抚背,焦急道:“哪里不舒服?”
斯特摇摇头,缓过来,摊在他怀里:“卡斯帕,我不能跟你去前线了。”
他得留在这里,阻止噩梦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