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暗绿色针叶尖角上的透明露水摇摇欲坠地摆动着,终于承受不住仿若万斤的重量,倏忽砸向地面。夜雾深沉的黑蓝色被初生日光的暖色破开,弥漫着萧瑟寂静的北方森林渐渐亮了起来。
国安一队的成员们相互检查着身上的装备。秦深蹲在地上,手里掐着的一根狗尾巴草在地面上扫来扫去,嘴里焦虑地咕哝着。叶霁云站在他旁边,安静地缠绕护腕的绑带。
将弹力带的末端粘在魔术贴上固定好,叶霁云弯腰从箱子里拿出一对半指战术手套,刚穿到一只手上,就见秦深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焦躁地叫道:“都快五点半了,姑奶奶怎么还不来啊!”
叶霁云摸了摸自己的喉结,没有出声,心里吐槽道:“要不是你非得约人家在山脚下见面,说不定早就见到人了。”
仿佛能感应到他的心声,秦深突然转头,不悦地瞪着叶霁云:“小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诽谤我!你肯定在想,为什么不和袁绯然在特调局门口碰头?我告诉你,你这么想就太天真了!别忘了,现在纪委还没撤出特调局呢!要是约她在特调局门口碰面,万一纪委发现她是未登记的异能者,那绝对是要出大问题的!”
秦深注视的目光过于认真,叶霁云不得不和他对视,总觉得幻听到了他的未竟之言:“保护,你懂不懂?我这是为了保护袁绯然好吧!”
“保护?保护我干什么?”一个冷漠的女声响起,两人同时抬起头,袁绯然站在几米远的地方,面色不悦地强调道,“再说一次,我不是异能者。”
她忽然出现在秦深和叶霁云周围,距离如此之近,本应该触发两人脑中的雷达警报。但这又不是第一次了。叶霁云此刻关注的点是,刚刚自己竟然没有幻听,秦深真的说了他是在保护袁绯然。他疑惑地皱起眉头,扫了一眼僵住的秦深。
“啊哈哈,”每次面对袁绯然的时候,秦深都要花几秒找回自己的社交技能,他尬笑了两声,手撑地跳了起来,打招呼道,“绯然姐,你来了啊。”
说完,他也不指望袁绯然回应正常的社交辞令了,自顾自地接着讲:“那什么,今天的安排就是咱们一起进山搜索嫌犯,这是嫌犯的画像,你看一眼。”他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了过去,又说道,“进山的装备都在箱子里了。山里信号一般,上面给搜索小队配了专用通讯器,你记得戴上,到时候方便联系。”
“进山之后我们小队的活动范围大概在这一带,”秦深取出一张叠的还算整齐的地图,展开后指着一个红圈给袁绯然看,“不过艾局说了,这个行动指示你不用遵守,按你自己的方法自由行动就行。就是得稍微注意一下其他队伍的活动范围,尽量不要和其他人碰上。”
“知道了。”袁绯然说。她今天穿了越野的长衣长袖和一双中筒战地军靴,便没有穿其他装备,只迅速套上两只手套,戴上耳夹式的通讯耳机。通讯器是带显示屏的、类似手机的样式,功能却只有通讯和定位。通讯功能已经设置好了,点进去就出现了小队频道的界面,袁绯然按了几下熟悉用法。
人员到齐,秦深指挥众队员准备出发。他把沉重得野外便携式基站背在身上,刚准备向叶霁云抱怨两声,身后的袁绯然突然叫了他一声:“秦深。”
秦深脚一拐,差点被基站带到地上。他稳住平衡,讪讪地转身:“在在在!您还有啥事?”
正对他的是袁绯然无语的脸,她伸出手,说:“给我两根绳子,最好长点、结实点。”
“哦哦,绳子是吧。”秦深放下基站,开始在箱子里四处翻找。
见他半天没找到,叶霁云默默取下背包上挂着的两捆登山绳,递了过去。袁绯然接过来,拆开绳结看了看绳子的长度,复原后把两节绳子挂在自己的腰包上。
等秦深重新背好电台,小队成员开始向山里进发。他们入山的路是一条山民也不常走的小道,两边枯黄干燥的草杆子接连刮过每个人的小腿,时不时响起石子摩擦的吱呀声和草叶断裂的脆响声。小路走过扬尘的平缓山坡,弯弯曲曲地拐进树林里,消失在重重叠叠的棕褐色的笔挺树干中。沿着盘桓狭窄的白色土路,在感受不到时间流逝的林中世界一直向上爬,说不清到底哪一刻身边的树木完成了一轮交替。当小队成员走到指定的十字路口时,就满眼都是青翠依旧的松树了。
秦深停下脚步,回头打算让大家修整,顺带再一遍强调注意事项时,发现坠在队尾的袁绯然不知何时不见了。他指了指最后,用眼光询问走在后方的叶霁云,对方朝他摇了摇头。
行吧,秦深无奈地想,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好在袁绯然也不是需要照顾的普通人。秦深正常地安排小队成员们休息,重申进山的注意事项。成员们分组背靠背坐着,安静地打开随身水壶喝水或是吃能量棒,丝毫没在意有队里有一个人消失了。叶霁云走到秦深的旁边,秦深冲他撇了下嘴,摊开手怂了怂肩。
叶霁云没接他的茬,打开通讯器看了一眼时间,六点十分。他们接下来还有二十分钟的时间。整个小队会分成四组,每一组都必须在六点半前抵达指定位置,然后在分配好的范围内开始搜寻。这已经是他们参与的第八次搜山了,成员们对流程已经非常熟练了,这熟悉感带来了惫怠,每个人都想尽可能的多休息一会儿,毕竟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一上午精神高度集中的体力活动。
叶霁云没搭话,秦深也没有再开口。爬山很耗费体力,小队成员们大多也沉默着,为继续前行积攒力气。出任务不能玩手机,秦深便打开通讯器查看后续出发的搜寻人员的情况。
年后的搜山行动分为上午和下午两个批次,配置相同的人员组成和行动部署。每一批的人员分三个波次出发,每个波次再细分成不同的小组,分别前往不同的地点搜寻。从五点半开始,每隔半个小时出发一波人员,三个波次的人员穿插交错,形成密集的包围网络,一步一步缩小搜寻范围,尽可能防止嫌犯逃脱转移。
秦深的通讯器和袁绯然的不同,通讯功能里多了一个总指挥频道。或者说,袁绯然的通讯器和其他人的不同,是单独设置的、只有小队频道的特别版。此时,秦深打开总频道,第二波搜寻人员已经出发了,各个小队在频道里报告消息,一溜串相同的数字“1”。
他百无聊赖地滑动手指,屏幕上就流出一条平直的单线河流。玩了一会儿,繁重压力下激增的摸鱼兴趣就缓缓消散了,秦深退出总频道,看了一眼时间,六点十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他对坐在地上的成员们说:“准备分散,大家都起来吧。”
成员们简短有力地应了一声,陆续从地上起来,恢复到专注警惕的状态。站在边缘的叶霁云收回梭巡四周的视线,手腕翻转通讯器的屏幕,准备核对一下时间。
“?”叶霁云盯着通讯器,脑垂体的血管和神经仿佛都扭曲成了问号,万千打结了的疑惑思绪拧成一团,半晌化作一声经典感叹:“卧槽!”
这个有负面色彩的词可不该从叶霁云嘴里说出来,搭档的反常立刻引起了秦深的警觉,他一步跨到叶霁云身边,急声问:“怎么了?”
叶霁云举着通讯器,屏幕几乎怼在秦深的脸上,另一只手指着里面一行小小的字。他说话的语气中仍然夹杂着不可置信:
“袁绯然找到嫌犯……了。"
“我去。”这下秦深也呆滞了,他目光直直地看着通讯器显示屏上的定位信息,怔愣了一会儿才接着说:“真的???也才四十多分钟吧,这样太快……呃呃,不对。”
他的脑子似乎也停止活动了,脱口而出了几句废话,秦深赶忙甩头回神,问叶霁云:“赶紧问她现在是什么情况?需要支援吗?”
“不需要。”叶霁云手指往下滑,好让秦深看见完整的对话信息,“她让我们速度过去交接嫌犯,她急着回城里。”
“啊?啊。好。”秦深木讷地点着头,拿起通讯器戳开定位信息,挥手招呼众人,“站着干什么?走啊。走。我们快点往这个坐标赶。”
小队成员们似乎也被刻板僵硬传染了,一个个表情空白地跟着秦深,迈步踩在丛林间松软的泥土上。一行人穿过不知多少个一模一样的镜像空间,直到一束仿若凝固的金色微茫突如其来照在他们头顶的浮沉上,他们才一个个如梦初醒,激动地开口讨论。
讨论的内容是袁绯然怎么发现嫌疑人的。队员们提出了各种的猜想,全部围绕袁绯然的异能展开,诸如:“说不定她有预知技能,提前在嫌犯身上安装了监控”、“我倒是觉得她的异能可能类似于透视眼,能穿过树木看见远处的人”、“你们说的都不对,肯定是偏探测类的异能,像红外检测仪那样能区分人和植物”之类的。
秦深同样好奇袁绯然是怎么做到的,但对成员们的猜测都嗤之以鼻。
从袁绯然神出鬼没的行踪来看,她其中之一的异能应该和空间、位移相关,若真是空间或位移异能,那袁绯然就是全世界目前已知的唯一一位拥有此能力的异能者。放在目前异能者能力普遍不强的环境里,出现这种在小说漫画里才有的异能,绝对是各国都抢着保护、研究的人才。更别提秦深还见过袁绯然的另一个异能,身体硬化,是可以硬刚枪林弹雨程度的硬化,甚至比米国宣传视频中号称“刀枪不入”的那位硬化能力者还要更强、更恐怖。
上天竟然能赋予一个人两种异能,还都是“顶尖”的评级,那上天也真是够“逆天”的了。要知道能达到花国的“顶尖”评级水准的异能者,放眼整个地球都不超过三十个。
不怪秦深边连呼带喘地爬,边在心里想:“要这世界上真有上帝,上帝还给这姑奶奶三个异能,那等我死了,我必拿着机关枪找他老人家好好理论理论!麻麻滴,一个神怎么可以偏心成这样子?!”
想归想,没耽搁秦深带头全力急行、翻山越岭,几乎是按照两点之间的直线距离在赶路,终于在三十分钟内到了袁绯然附近。
当秦深气喘吁吁地扒着一块奇形怪状的岩石爬上更高的一层坡面时,映入眼帘的是一条脏污不堪、裹着满含酸水烂泥的布条的、缠着鲜亮的橘色登山绳的躯体,以及蹲在似乎是人的腰腹位置、正拿着一个防水小册子翻阅的袁绯然。
不知道册子里印了什么,袁绯然看得很是认真,眼神都没给秦深一个。秦深见她正稳稳地踩着身下须发虬结、看不出原本面貌的人,便放心地转身帮助后面的队友了。直到把走在最后的叶霁云也拉了上来,他才在全体队员催促的目光下,期期艾艾地上前和袁绯然说话。
“姑、呃咳咳,”秦深猛清嗓子掩饰了一下,问道,“绯然姐,那啥,这人还活着吗?”
“太吵了,我把他嘴堵住了。”袁绯然漫不经心地回答。
没等秦深绕到正面,一个队员快步上前取下了“疑似嫌犯”嘴里的布条。随即一阵不堪入耳的叫骂声传来,队员楞了一下,又掐着那人的下巴把布条塞回去了。另外几个队员分工明确:一个人取出几瓶水浇在该人头上;接着另一个人拿着小刀快速剃掉了杂乱的毛发;然后第三个人托着块速干汗巾猛猛刮掉他脸上的泥痂;最后一个摸出纸质版嫌疑人画像,认真地和画像比对,确认无误后朝秦深比了个手势。
秦深点点头,转向袁绯然。恰好她读完了那本册子,臀腿发力一蹬,在硬质鞋底挤压骨骼发出的脆响声中站了起来。
秦深刚想开口,袁绯然便把手中的小册子直直地递到他眼前,示意他拿着。秦深捏在手上,翻转着看了一下,正反都是纯灰白色的硬壳,封面上什么都没印。
“里面是邪|教教义。”袁绯然冷冷地强调,“拿回去给艾泽之。很重要。千万别搞丢了。”
“啊?”秦深懵了一秒,反应过来后连忙点头,“好。”他直接拉开外衣的拉链,把东西放进内侧的贴身口袋。
袁绯然见秦深收好了东西,抬腿冲着嫌犯后脑勺随意地来了一下,原本还怒目圆睁的人登时就昏了过去。看她似乎准备离开,叶霁云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扯着自带回声的嗓子问:“等等,你怎么发现他的?”
“哦,恰好碰见了。”袁绯然指了指身后不远处涌动着山泉的小溪,“他从藏身处出来取水,被我看见了。”
“?”虽然在场的其他人没有发声,但此时他们脑中无形的思绪必定在空中交织成一个巨大的问号,这问号也必定主宰他们他们今日思考的主题,使得他们的脑海中无时无刻不盘旋着两个至简至真的疑问:“这对吗?”、“就这么简单?”。
说话的人丝毫没感受到众人的迷惑,她手臂一滑,指着一个在杂草掩映下毫不起眼的三角小洞:“喏,那个狗洞就是他的藏身处。”
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