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谁是梦中人,不知梦中人是谁。
——《公子宜修》
“严将军!”见严英落马,季青临大声吼道。
奈何他被几个小兵缠住,根本脱不开身,只能眼睁睁看着严英被乱蹄踏过,尸骨如泥。
“啊——”季青临红着眼睛奋勇杀敌,想要开出一条血路来。
可他心里也深知,无论他开出多少天血路,都换不回严将军的命。
这场仗打到最后,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也分不清眼角滑下的是血水还是汗水,他只记得当自己的长枪抵在邢泽的脖子上时,没有丝毫犹豫,手起枪落。长枪贯穿血肉的一刹那,他仿佛看见了九岁时与自己初见的那位怯懦少年。
九岁的邢泽像个粉团子,一开始他以为是个女娃娃。他怎么都想不到当初那个跟在自己身侧背书都会睡着的小小少年会长成如今人人闻风丧胆的神秘少年将军……
“青王……”邢泽倒下去之前嗫嚅着说了声什么,可战场喧嚣,马蹄刀剑声不停,根本无人听见他的呓语。
季青临拔出长枪后,手已经脱力到隐隐发抖。
他看着倒在自己面前的少年,极轻极缓地炸了一下眼睛。
眼睛里好像进了血水,让他难受得一阵阵发酸。
他张了张嘴,想叫一声少年的名字,最后到底还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
在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别无选择。
主将一死,军心自然涣散。军心一涣散,也就离兵败不远了。
五色翎被空茕彻底毁去,国师乌耳承诺的神兵根本不可能出现,更别说他只是将此作为饵利用玥王替自己复活妻儿。
所有一切不过镜中花水中月,谁也没有得逞。
二十年前,大奉以卑鄙手段大败玥国;二十年后,玥国同样以卑鄙手段攻打大奉,却仍旧兵败城下。
有些人好像就是比较得老天爷青眼,总是站在胜利的天平上。
季青临得胜回城。
出城的两将一死一伤,严英英勇殉国。
虽打赢了胜仗,奉帝却一直沉默不语。
严英出城前的那番豪言壮语言犹在耳,严将军也的确做到了誓死守护大奉……
重华殿。
阮相宜终于醒来。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前所未有的舒畅,这是他自踏入山月堂以来便不曾再出现过的。
浑身仿佛有用不完的劲,就连五感都变得更敏锐。
他的手好像被什么握住……
阮相宜起身的动静惊醒了不小心趴着睡着了的季修。
他睁开有些沉重的眼皮,定定地看了眼前人片刻,终于惊喜出声:“你醒了!”
说罢,他便大声唤人:“卿古小兄弟,你们家公子醒了!”
卿古就在旁边的厢房休憩,闻声立刻赶来。
一番望闻问切过后,卿古也惊喜道:“公子,您没事了!你们身上的毒全部被清除了,太好了!”
就连卿古自己都没想到,那粒药丸的效果远超他的预估。他原以为,阮相宜服下后还需再调养一阵子,不承想完全不需要。
阮相宜闻言立即明白了什么:“你把药给我吃了。”
他用的是肯定句。
“公子,你没事了就好,其他事情以后再说吧。”卿古根本压抑不住好心情,眼角眉梢都是喜色。
阮相宜鲜少见他有这样生动的表情,一时不禁也有些动容。
“你们在说什么?”季修略显不满地插话。
阮相宜这小子醒了竟然忽视他,第一句话竟然不是跟他说的。
有点生气,可是又拿人没办法。
“没什么。”蒜香味抢先到。
季修:“……”
这小子不仅忽视他,还冷冰冰的。
这时,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传来,苏晓芙的声音随之响起:“明儿,你一天没吃……”
她的话在看见阮相宜醒来后戛然而止,转而道:“小相宜,你终于醒了。”
阮相宜却抓住了另一个关键:“明儿?”
季修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他此话一出,气氛顿时有些沉默。
最后还是季修打破了尴尬的氛围:“是啊,我知道了。”
听着他如此轻松的语气,阮相宜忍不住眉头一皱。
“我知道自己其实是六皇子,名叫季昭明。”季修继续无所谓道,“我也知道恩公才是我的亲娘,知道柳皇后当年将自己早夭的孩子送到雪芙殿将我换了出来,并嫁祸给恩公一个‘试图谋害储君’的罪名。而我,从出生不久到现在,整整十七年来,只是一个替身,皇后儿子的替身。这个身世简直比遥儿看的话本子还要曲折离奇。”
“你们说,我是不是有做男主人公的潜质?”最后,季修笑着问众人。
他将一切说得这样轻巧,轻描淡写的语气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明儿……”明明季修的神情和语气都没有一丝悲伤,可苏晓芙就是觉得心如刀绞。
“三皇兄!”季之遥清脆的声音远远传来,“三皇兄,我又寻到有趣的话本子来给你解闷啦!我……”
季之遥刚踏进此处,就嗅到了不对劲,剩下的话语被她吞入腹中。
在场所有人心中,都知晓季之遥这一声声“三皇兄”有多讽刺。
季修的真正身份还未对外公布,是以季之遥并不明内情。
气氛一时僵持不下,最后依然是季修笑呵呵地接过季之遥手中明显已经翻阅过不少回的话本子:“是吗?让我看看。”
从被严英保护起来的那日起,他渐渐染上了季之遥的爱好,没事也爱看看话本子打发时间,也疏解苦闷之情。
诚如季之遥所言,有时候沉浸在虚构的世界当中更容易快乐。
卿古早不知何时悄悄退了出去,此时屋中只剩阮相宜、季修、季之遥和苏晓芙四人。
季之遥见季修感兴趣,登时又眉飞色舞起来,为他介绍道:“这本是我最爱的作者楚十一写的,你快看看,保证你满意!”
季修扫了一眼封皮上的那几个字——潮湿的你(中传)。
前传他看过,短小精悍,确实是难得的佳作。
没想到作者竟又写了中传,看来还有后传。
饶是明知故事没有结局,季修也还是收下了季之遥送来的心意:“好,我今晚就看。”
严英以身殉国的噩耗很快便传遍了整座大奉皇宫。
邢泽的死讯亦跟着传开。
景阳门之变也至此落下帷幕。
季修没想到不过短短几日,身边的人和事竟会发生如此之大的变故,包括他自己。
虽说他与严英相处的时日,可是当其身死的消息传来时,他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想哭哭不出来。
他也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清清冷冷的邢泽小侍卫竟是敌国的大将军。
他更没想到小小的五色翎居然可以在两国之间掀起滔天巨浪。
种种伤怀之事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月上中天时,他独自一人去了汀水阁。
从高处望低,心中郁气也好似跟着悄悄飘落。
季修遥望着如玉的圆盘,想起自己生辰时,红衣少年曾送给自己一个夜空的灿烂焰火。
那焰火是他此生见过最好看的,那少年也是他此生觉得最好的。
可是……
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季修不用回头都知晓是谁。
“你也来了。”季修没有回头,“怎的知晓我在此处。”
阮相宜只回答了两个字:“猜的。”
“好一句猜的。”眼下阮相宜的身子已经大好,季修根本不怕刺激他。
“公子可还记得我们初见那日?”不等阮相宜说点什么,他突然提起旧事。
“记得。”阮相宜依旧惜字如金。
“是吗?”季修终于侧头看向身边之人,“当真记得?”
“那日殿下喝醉了,朝我扔了一坛酒,我没接住。”阮相宜娓娓道来,“后来殿下还亲自邀我上榻同眠,事后还不认账。”
季修:“……”
这人当真好会倒打一耙。
可他想听的不是这个初见。
“事到如今,公子还是不肯说实话吗?”季修重新望向前方。
阮相宜反问:“殿下想听什么实话?”
“你知我想听的是什么。”
“我不知。还请殿下明示。”
季修:“……”
没想到到了今日,阮相宜仍不肯告诉他一切。
难道真的是他认错人了?
季修都快被这个问题搞疯了。
可奇怪的是,被阮相宜这么一搅和,那些沉重的心事好像突然之间变得轻盈了。
他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公子可还缺银子?”
阮相宜答:“银子这种物件,自是多多益善。”
季修又问:“公子可有带琴?”
他是明知故问。
阮相宜一来,他就发现对方背着古琴而来。
阮相宜点点头:“自是带了。”
“我突然想听小曲了,来一曲。”季修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殿下想听什么曲子?”阮相宜问。
“听你最喜爱的。”季修答。
“为何不是听殿下最喜爱的?”
“你管我。”季修反驳。
阮相宜:“……”
其实就算季修没有提到听曲一事,他本也就是想以曲慰人心。
如今他们倒是想到一处去了。
汀水阁,月下人,琴声悠悠。
两道身影立于高处,像从月中走下来的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