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又有诗云:“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虽然这些“老人言”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对,但在习武修仙一途中,却灵验得像神谕,从不出错。
尤其是无情道——要是修上无情道,还不能心平气和戒骄戒躁,那这辈子算是完蛋了,
修无情道的人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但是练成的却寥寥无几,堪称“宽进严出”的典范。
别山雪就是这么一位脑子坏掉去修无情道甚至还罕见的“习成了”的高手、高高手、高高高手。
不管是定物御剑,还是凝气作刃,乃至劈石落山、斗虎战鹰,对她来说都不在话下。
“师姐——练好了吗———师父找你——”
后山里,别山雪练完最后一套刀法,刀锋如寒浪,从墨绿的袖间滑进刀鞘,发丝凌风而动。
别山雪闻声朝后望去。
古灵精怪的小师妹笑意盈盈,朝她挥手说:“他老人家等你好半天啦,快去吧!”
别山雪淡定地点点头,深棕含光的眸子通透带笑,目光送着小师妹蹦蹦跳跳地走远,她本人却并没有去见一见师父的意思。
师父找她肯定还是为了下山的事情,别山雪不愿意听。
她从小就知道,无情道的修行需要耐心,再加上她性情谦逊,不喜张扬,因此格外踏实用功。
在师姐爱上山下的姑娘,自绝经脉、砸剑摔符也要追求爱情的时候;师兄被山下的富贵迷了眼要出卖自己的时候;师妹被山下道士诓骗,要卖掉山头去炼丹的时候;师父和对面山头约架输了后偷躲下山的时候……别山雪都在练功。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师兄师姐们都走了,于是别山雪练成了大师姐,也成了一代高手。百年光阴,她不问世事,从来没想过下山的事。
可自从她修为到了如今这一步后,师父已经三番五次地找她来劝她下山游历了。
胳膊拧不过大腿——别山雪的抗争只持续了半个月,她就被师父打包扔下了山。
被强制出发游历的那一天,师父和师弟师妹师侄们山门相送,调皮的师弟师妹们罕见地眼泪汪汪,一个两个的表情都如丧考妣,活像是送大师姐出嫁火坑——话说,别山雪从来没有下山过,陌生的环境也确实和火坑差不多。
往日里只会捋着胡子故弄玄虚的师父难得正经一次,对别山雪的背影叹道:“徒儿啊。
别山雪在山上拜师那么多年,头一回听到那么肉麻的称呼,不由得回头朝师父一望,发现师父眼泪糊了一脸,活生生从一个还算仙风道骨的老头变成了一条皱巴巴的湿毛巾。
好像要把她丢下山去游历的不是他一样。
结果她师父也就正经了“徒儿啊”这三个字,就又开始故弄玄虚地讲大道理:“虽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活得久,懂得也多。可这百余年来,你困于山间一隅,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太久没能见一见众生,已经快要忘记世间模样。你、且下山吧。”
师父说:“好徒儿啊,去吧,去看看就回来。”
这些话别山雪已经听腻了。
她淡定地收回目光,不知道懂了还是没懂,漂亮又冷漠的一双眼里没给她快要哭抽过去的师父半点情绪反馈,不咸不淡地朝师父做了个揖,转身就往山下走,流云似的裙角摆过一道潇洒的弧度。
师父远望着得意弟子瘦削单薄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蜿蜒无尽的山林小路上。
良久,一声无人听闻的叹息。
*
别山雪腰间生锈的铃铛声音晃晃悠悠地响了一路。
“要去吃一顿饱饭,尝一尝把秦师弟勾得十年不回门的扒鸡是什么滋味。”别山雪摸了摸背后的刀鞘,心想,“不过还是得先找个地方练功——师父说江湖险恶,我的刀还得练。”
她那点儿对山下好奇与期待,被严丝合缝地压在了自身稳重与谨慎下,流露出来的只有一些不足挂齿的忐忑——江湖真有那么险恶吗?她的武功究竟够不够用?山下又有多少高手?
为什么师父那么想要让她下山游历?山下的江湖能带给她什么?
别山雪往南走了一夜。
河倾月落,漆云初隐,白昼微明。
风卷着钝感沉闷的铃铛声扫过路边的花草,黯淡的草叶拂过一片清亮后,钢甲的寒光从土层中露出端倪,很快又被深棕色的土壤掩过痕迹。
阴沉的云混沌如霾,半遮不遮地藏住了初出的太阳,机械装甲的鸟禽掠过天空,携远方的信号穿透云层,往路上投下一线光亮。
别山雪背着刀,手里拿着罗盘观察方向,罗盘的指针被磁场干扰,打摆子似的摇了半天,终于宣告报废,被皱眉的别山雪收了起来。
——太怪了。
这一路上万籁俱寂,场面活像闹鬼。
树木枯死见根,花草耷拉残躯,好像世间万物都被铁皮包裹着,视线所及的最远处还有漆黑的铁塔和铁锅一样倒扣着的巨大的建筑。
晨曦未至时的天际不时地闪出一线耀眼的银光,而后传来嘶哑的轰鸣声,随即遥远的天幕又在碎星中归于平静。
别山雪曾扒拉开草丛想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结果草皮下面藏着的东西转瞬就炸上天;她摘了一朵寻常野花,野花立马不寻常地焦枯并从她手里窜出去,在天上演了出火树银花;别山雪又尝试捉一只铁片鸟来研究观察一下,结果钢铁包裹下鸟的身躯一被碰到就噼里啪啦冒出电光,别山雪被电得下意识地松开手,铁片鸟就趁机飞远了。
抬眼望着铁片鸟飞远的影子,别山雪终于察觉出山下的诡谲来。
“就是她!”
高昂的声音打破了别山雪下山以来诡异的寂静——别山雪顺着声音回过头。
寒光凛凛的利刃携着冷风而来,在别山雪回眸的一刹那擦着她的眉睫飞过去,发丝被切断的瞬间,利刃爆破在空中,轰鸣的热浪眼见就要卷起她——
哐!
电光火石间,别山雪猛地拔出背后的刀,顺着刀和热浪相冲的气流退后三步,腰间生锈的铃铛陡然猛烈地摇晃起来。
热浪的威势推着刀风逼别山雪接连后退,她在意识到自己接不住热浪的瞬间就立马利落地抛出刀,随即脚尖踩上被抛出的刀借力。
纤细有力的腰在半空中弯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墨绿色的裙摆被风扬起半尾,别山雪一个向右后方的空翻躲过了这道杀招。
在别山雪站定的间隙,一群被铁甲包裹着的高大“铁人”已经围住了她。
轰隆——
那道利刃爆破形成的热浪失去目标落在地上,卷起焦黑的烈焰。
腰间铃铛的声音在火浪落地后渐渐平息。
别山雪接住抛出的刀,以警惕的姿势对着那群“铁人”,内心已经快被怪异感占据了。
花草树鸟都裹着铁皮就算了,怎么人也这样!二师弟对她用了幻术吗?山下的世界怎么那么怪!江湖呢?!
别山雪皱起眉,怀疑起现状的真实性。
“她拦截了咱们的通讯?”
“影像上不就是这么显示的?”
“她穿的什么东西,怎么那么怪?”
“小心些,万一有病毒怎么办。”
别山雪的指尖摩挲着刀柄,不明白这群怪人在说些什么东西。
“铁人”之间交谈了几句,随后走出来一个最魁梧的,那个铁人推开头上的面罩,露出一双冷厉的男人的眼。
“铁人”代表扬声问:“你拦我们通讯干什么?”
别山雪没听懂,反问:“为何伤我?”
“铁人”代表:“你哪里来的?”
别山雪这句听懂了:“在下来自傩云山。你我素昧平生,为何动手?”
围着她的那群“铁人”面面相觑,显然也没听懂她说什么。
“什么山?”
“挪云山是什么山?”
“亚洲基地有这么个地方吗?”
“铁人”代表一抬手,打断了身后的交谈,又对着别山雪问:“你来这儿干什么?有什么目的?”
别山雪:“我本为游历而来。此地是?”
卓胥这下听出来了,这姑娘不是装傻就是真傻,防护甲也不穿就敢出城的不是真高手就是真找死。
他确认别山雪不会主动攻击后就放下手,身后人也都跟着收起武器,但是他们显然没松下警惕,还是戴着厚重的面罩,把别山雪围在中间。
“我们没恶意,通讯鸟影像显示你抓住了它,我们才对你动手的——一点儿小火星而已,你应该没伤到?”
别山雪反应过来:“那只铁鸟是你们养的?”
她本来是好奇为什么鸟身上裹着铁片,正好那只鸟飞到自己手里。结果还没等别山雪仔细看,那只鸟就带给手心一震灼热的痛感,而后噼里啪啦地飞走了——被伤到的是她,那铁鸟也能坏吗?
卓胥身后一个年轻人点点头,接上别山雪的话:“对,你抓它干什么?手劲还不小,直接给它干报废了。我们搜集了两天的东西差点给弄丢,还好有备份。”
别山雪默了默,没想到刚下山就负债,她诚恳道:“我赔。”还好下山的时候带了不少盘缠。
卓胥一乐:“行,回头我去城里开张发票给你,你给个打折价意思一下就成。”他又试探着问,“你怎么不穿防护甲就出城?来城外做什么?”
别山雪并不知道防护甲是什么,她瞥了一眼这群“铁人”身上穿的,猜测可能是这个。她避开了这个问题,回答后面的:“在下乃是傩云山大弟子别山雪,此次下山是为游历。敢问兄台,此处是何地?”
卓胥蒙了。
刚刚接话的年轻人问:“你是在演武侠小说吗?还挺复古,可惜武侠小说已经过时几百年了,换个风格吧!比如演一下写实版本的蒸汽朋克?或者先回答我们的问题——你到底叫什么?你来城外干什么?怎么不穿防护甲?”
“在下乃是傩云山大弟子别山雪,”别山雪在经年的修行中练就了远超常人的耐心,她重复回答道,“此次下山是为游历,敢问诸位兄台是何人?此处是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