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再回想,那是我人生中自少时的那场火灾之后最为惊心动魄的时刻,不,比火灾时更令我恐懼。
当时,舒臾学长已先我一步按了电梯的所有键。
我抱头,蹲下来,在那短短的也就一两秒的时间,前二十年人生中的很多事都一晃而过,最后定格在脑海中的是金惑的面孔。
手机还没有关,它掉到了地上。
方才我发出了并不小的叫声,金惑当然也听到了,他焦急的声音湮没在下坠的电梯里:“怎么了?你那边出什么事了?”
“叶枢念,你告诉我——”
手机的信号断了。
幸运的是,电梯只下坠了两秒就忽然停住了。我头昏脑涨,一动不敢动,不断地祈祷着,轿厢不要再下坠了。
漫长的寂静与沉默。
电梯始终一动不动。
好半天后我才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我们被困在电梯里了。舒臾学长用警铃与外部取得了联系,我们接下来只能耐心等待救援。
说实话,不焦灼是不可能的,因为不知道电梯会不会突然又像先前一样毫无征兆地坠落。我蹲在地上,手机已经没信号了,身边只有一个根本不熟的学长。
“别紧张,应该没事。”
舒臾学长年龄比我稍大一些,他主动宽抚我,虽然声音淡淡的。
我谢了他,想起方才他的猝然转身,问他:“刚刚学长为什么忽然折回来?”
大概是密闭空间里我们算是“相依为命”了,他对我的态度似乎要平和些:“没什么,看到不想见的人了。”
不想见的人?
是我生父还是金垠?又或者是我没注意到的其他人?
贸然打听别人的私事显然是不礼貌的,我正准备换个话题,电梯却又剧烈地晃了下,我心里咯噔了下,先前那种恐懼的感觉再度攫住我。
胸膛仿佛被铁块沉沉压住,那种近乎窒息的感觉很久没这样涌上来了,我低着头绞紧双手,就见一只手缓缓伸过来,轻柔而不失力度地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侧头,舒臾学长还是只有那三个字:“别紧张。”
我感激地朝他点点头。
像是安抚我,他又说:“你是叶枢念吧?”
咦?这人竟然认识我。鉴于我一直觉得“舒臾”这个名字很熟悉,但又想不起来,便问他:“你认识我?那我们以前见过吗?”
“见过。”
这人真是惜字如金。
我只好说:“但我好像是第一次见你。”
“嗯。”
又只说了一个字。
我一直以为我已经是我生活圈里话比较少的人,但跟舒臾学长比,我算得上是个话痨了。
我暗想着,得把这场邂逅讲给金惑听,免得他一直觉得我话太少,动辄要让我多开朗,多说话,多尽情地笑。
在等待救援的时间里,我们一直在对话,基本上是我问,他简短地回答一两句。某个时刻,他突然问我:“你男朋友还是金惑吗?”
还是?他连这个都知道?
听起来……这人在我高中时就见过我,还知道我们在那时候就交往了。
我愈发好奇了,忍不住道:“你知道他?”
舒臾:“嗯。”
我:“你刚刚说‘还’,难道你以前就认识我?”
舒臾:“算吧。”
我更加糊涂了。我和金惑初次谈恋爱是在高中,这人在那时候就认识我,难道他也是我的高中学长?
但看他的年龄,我读高一的时候他应该已经上大学了。
我忽然想起方才我钻进电梯间的时候,撞见的金垠哥哥那骤缩的瞳孔,以及他追逐着我身侧的视线,忍不住道:“你不会是为了躲那个人吧?”
“那个人?”
稍显凌厉的声线投过来,我隐约觉得我似乎说到了最关键处。
“就……金惑他哥。”
“你难道是他前男友?”
去参加面试却看见人就跑,这太奇怪了,除非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对了,面试,夏樰确实提到过金惑他哥曾报复前男友,把对方的工作整丢了。
我原本只是灵机一动,随口一问,孰料,身侧的舒臾学长忽然沉默了。
他这一沉默,反而证实了我的猜想。我惊讶得张大嘴巴,这实在太巧合了,巧合得我差点忘了自己此刻正困在电梯中。
不过,我记得,金惑告诉我,说他哥的前男友不仅出轨了,还卷走了他哥的一大笔钱,出轨的还是同学校的老教师。
但我看舒臾学长,怎么都不觉得他像是那种人。不对,出轨同校的老教师,那岂不就是洛大的新闻……?
我一瞬间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什么,舒臾学长也不再说话。在这种连时间都宛如凝滞的空间里,电梯随时有可能再次下坠,我的焦灼可想而知。
我蹲着,将脸埋在膝上,恨不得吞服安眠药直接昏睡过去,好等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安全了。
就在我满腹焦躁的时候,身侧一直沉默的人忽然说:“不过是一段可笑的记忆而已。”
他似乎笑了,是那种自嘲的笑:“你先前一直盯着我,我还以为你已经认出我来了。怎么,原来你没听过我的笑话吗?”
我很是诧异:“什么笑话?”
“男朋友是个一往情深的富二代,但我出轨了,和老头子一起,还骗走了他的钱。为此,我被洛大开除了,我以为这种八卦会传得满校园都是,你居然没听说?”
“金惑没跟你讲吗?”
我怔怔地看着他,摇摇头:“你不像是这种人。”
他朝我弯了弯眼睛:“也许我是装作不像。”
我想了想,说:“你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我倒是希望我有。”
听他的语气,他似乎认定了自己是做错事的那方。但他的承认,莫名给我一种自暴自弃的感觉。
说来奇怪,我对于这件事的态度,比起去苛责他,更多的是相信着自己的直觉,认定他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理由,便说:“事情肯定会真相大白的。”
他似乎有点惊讶:“你觉得我是无辜的?”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学长你看起来不像是那样的人。”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舒臾死死盯着我,嘴唇张了张,似乎要说什么。
我隐隐觉得,他那一直沉静乃至死水无澜的外表下,这一刻像是掀起了惊涛骇浪。而且,也许是我的错觉,他那恹恹的眸子像是微微张开了一点,眼角似有淡淡的红。
“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他微微曳起唇角。
“要么,是你是一个很善良的人。要么,是你的男朋友真的很爱你,把你保护得很好。”
片刻后,他说。
我心想,就不能二者统一么?而且,我不明白我愿意相信他跟金惑是否很爱我有什么关系。至少二十岁的这年里我是不太明白的。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应该是救援人员来了。
大约一刻钟后,一直密闭不动的电梯门总算开了。
我一出去,便发现金惑站在消防员们的身后,他满脸焦急地盯着电梯门,一看见我便露出喜色,朝我张开双手,大喊:“叶枢念!”
我其实很想一把扑进他怀中,一抒我方才的后怕,但碍于很多人在,只敢小跑着很克制地在他面前站定。
他快速检查了我全身,见我无恙后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而后,他用力抱住我,将头搁在我肩上:“通话通到一半听到你好像掉下去了,吓死我了!”
“叶枢念,还好你没事。”
他像是后怕似的将我抱得很紧,紧得我都觉得骨头要在他怀里碎掉了。
我亦用力回抱他。
这一刻,我忽然想起十六岁的那年,我刚刚逃离火灾,金惑也是这样立即赶到我身边,在人群中大声喊我的名字,张开怀抱迎接我。
人世千军万马,潮涌潮去,多少人在彼此的生命中来了又去,终究成了浮客。
在我人生中这些无措的关键时刻,当无尽的潮涌褪去,在光秃秃的海岸上,当我彷徨无凭得好似一座远离陆地的礁石时,来一往无前寻找我,拥抱我的人只有他。
也只有他。
那是我渴望的镜子的另一面,高大强健自由如风乖张如火的他,羸弱纤瘦缺乏男子气概又幽闭冷涩的我。
“谢谢你,又来找我了。”
他的怀抱那么宽阔温暖,我几乎要潸然落泪。
越过他的肩,我看到他哥金惑冷凌凌地站在不远处的过道上,手里拈着一根烟,掸了掸,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那里是唯一的通道。
舒臾学长比我后从电梯出来,他无论去哪里都不得不从那边过去。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听到那男人嘲讽的声音很清晰地传过来。
“我本以为,你这种人只会尸骨无存地死在里头。”
舒臾学长的身影顿了下,他背对着我。
片刻后,他同样不起波澜的声音落到我耳朵里:“很抱歉,又让你失望了。”
“确实有点失望。看来我的祈祷失灵了。好人才不长命,像你这种货色只会屡屡化险为夷。”
是金垠的声音。
听起来,金垠像是很希望这电梯直接坠毁。
金惑松开了我,很不满地回头:“哥,叶枢念也在里面!你没看见他脸色苍白吗?!”
“你们怎么吵我不关心,但能不能不要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金垠虚眸瞥了我一眼,冷哼了声,径直转身走了。
我目睹着舒臾学长也离去,拐弯消失的那刻,我隐约觉得他的眼角似乎更红了。但也许是我的错觉。
四个人。
一对热恋,一对怨偶。
就在我盯着舒臾学长的背影出神的时候,身旁一道声音忽然道:“你来做什么?!”
我猝然转头,生父站在不远处,蹙眉看着我,和几年前的态度毫无区别,甚至更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