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从没出过远门。随着阳光从云层里洒出,太阳渐渐升起,天亮了。她这才有一种要离开得失落感与空洞感。别说坐船南下了,就是作为码头的通州她都没有去过。
感觉到红袖的不安,雪梅安抚性的握紧了她的手:“别担心,一切会顺利的。这边是郊区,离通州也不远的。”
说是不远,那也有十几二十公里路,怕暴露行踪,两人一路纯粹靠腿,中间还应付盘查和布控,等两人真的到港口的时候已经与逃荒的路人无异。
因为时局的原因,港口的船只不多。差不多到约定的时间,她们瞧着只有一艘货船是能远途南下的。丁秀虽告诉了她们暗号,可贸贸然上去搭话,雪梅总觉得不妥。
夜深人静,一丁点儿的声音都显得很响。红袖想着暗号的内容,“咕咕咕”的学起了鸽子叫。
“我怎么听见了鸽子叫?”船舷上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衰仔呀!”又响起了一个操着广府口音的中年男人声音。他教训了一下刚才的年轻男人,然后憋着一口夹生的京腔问道:“鸽子怎么做好吃。”
是这了。红袖与雪梅的放下心来。方才年轻男人出声的时候,她们心里一凉,还以为找错了地方。现在听到中年人的搭话,她们这才能确定。
“脆皮乳鸽。”直接“咕咕咕”的发声红袖总觉得不对,末了她又学了三声鸽子叫。
“对了对了。”年轻男人翻身从甲板上跳下,循着声音朝红袖与雪梅的方向走来。见到躲在高高芦苇后面的两女,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
既然是接应的人,男人自然是知道两女的身份。见两人风尘仆仆,一脸疲惫不堪,他对着相对矮小的红袖伸出了手,显然是想帮忙。小女孩背着大大的琵琶,光看着就让人觉得累。
不想红袖侧身躲起,连琵琶边边都没让人碰到。
男人尴尬的挠了挠头:“我叫惠生,是新群会的,不是坏人。”
“坏人脸上也不会写着坏人两字。”这两天经历如此之多,红袖的情绪已经在崩溃的边缘。惠生这样的人在她眼中格外的不讨喜,她甚至下意识的觉得,你凭什么能这样的笑。
“跟个小猫似的。”越是如此,惠生越想逗她。
“你系咪唔记得件咗好紧要嘅事呀。”
甲板上中年男人的声音响起,惠生才恍然大悟:“快要开船了,赶紧赶紧。”
他引着红袖与雪梅进了货舱,让两人藏在高高垒起的箱子之间:“只能委屈你们躲在这里了。这是去珠江的货船,船上的人都有数的,肯定不能平白无故多两个女人出来。船主是守旧派,甚至明面上不让女人上船的,说晦气……”
说着,惠生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以他的信仰,自然是男女平等,大家都是为美好生活而努力的人。可现在,他为了保险起见,又得拿守旧派的说法,去约束两个无辜的女性。
“我们知道的。”雪梅哪里会是不识趣的人,见惠生开了口,她自然是明白人家的意思,“我们自带了水和干粮,保证不给你们添麻烦的。”
她们是偷渡客,自然是越少让人知道存在的越好。所谓水和干粮,不过是两人绑在大腿上的水袋,和一人一个的干饼。
“我现在是船上的水手,等开船了恐怕就不得闲了。”惠生不敢和雪梅对视,“老钟,就是那个说不来京腔的,他可能三两天能抽空下来一趟。但是水上若是有个什么意外,也不能保证。”
人家的意思很明白,他们只能保证两女能活着,其他的恐怕什么都保证不了。雪梅不计较这些,她只抓着要紧的问:“我们不去珠江的,中途能放我们下来吗?”
“能能能!”惠生连连点头,他是真怕路途太长,在船上闹出人命来。他们的任务重要,如果不是丁秀的托付和白鸽的面子,他们是万不会带人上船的。他接着说:“我们会在瓜州靠岸,停上一天做好补给,你们可以趁机下船的。”
两女对视一眼,这情况与她们预估的一致。
待惠生走后,没了照明的光源,货舱彻底的黑了下来。她们只能将将蜷缩在货架中间,将上半身倚靠在货箱上。
黑暗放大了感官,模糊了时间。两人耳边听到的悉悉索索的动静像是老鼠发出的。不知过了多久,红袖道:“杏仪姐姐怕是要庆幸她没上船,她那样爱干净爱漂亮的,哪里能受得了这样的环境。”
这是她们离开祈金堂后第一次提到杏仪,两个人心里都充满了酸涩。许是杏仪这个名字没有取好。杏嘛,一种果子,注定会在最甜美的时候被人从树枝上摘下。这名字似乎是暗示了杏仪的命运,是命让她在最美好的年华戛然而止。
两人又久久不曾言语。直到老鼠的动静逼近,才又有了声音。雪梅是怕老鼠的,她咬牙忍了许久,最后握着红袖的手:“别说她了,我都难受。”
不知哪里传来几声“吱吱”声,雪梅握着红袖的手越发用力了:“我们身上的饼不会吸引那玩意过来吧。”
她们这段水路的可怕不仅仅在于黑暗与老鼠,光晕船都有得她们罪受。阳光明媚、碧波荡漾,这样的情况在水上是享受,可她们在水上只有一阵接着一阵的眩晕和干呕。
中途老钟下来查看过一次,万分庆幸她们只带来干饼和清水。见两女迅速的消瘦,他算是提醒也算是鼓励的说道:“还有两天,这船就到瓜洲了。”
两天!她们两头一次觉得两天这么漫长。等船靠岸,她们在夜色的掩护下下了船,脚踩在坚实的土地上简直恍如隔世。
“后面的路就得靠你们自己了。”临到分别,老钟和惠生都到了。在他们的人生里有很多离别。或生、或死,这样的境遇让他们格外看重每一次的分别。
对于红袖她们两个来说,自然是大恩不言谢的。不言谢不等于不谢,学梅不知从哪个口袋里掏出枚戒指,还是仓促逃命时从芝妈妈梳妆台上薅来的。她一把塞进惠生的手里,把惠生唬得一个哆嗦。
惠生跟接了个烫手山芋似的,要不是东西贵重,他怕都下意识的甩了,他现在连说话都结巴了:“不,不,不行,万万不得行的。这,这违反我们会里的规定,你们都这么难了,我哪里能拿你的东西。”
“你们偷偷带我们南下就不违反规矩吗?”红袖板着一张小脸严肃道。
“这……那……”带她们出城肯定不是某一个人一拍脑门就决定的事,其中渊源惠生不好解释,他只得把求助的眼光递向老钟。
难得的轻松让老钟视而不见:“你睇我做乜?人家又冇送畀我。你知我唔会讲京腔嘅。”一边说着,他一边耸肩摇头,把自己爱莫能助的姿态表达得淋漓尽致。
玩归玩,闹归闹,他们两个人是有共识的,拿人家的东西肯定不行。不值钱的小玩意就算了,那戒指上鸽子蛋一般的钻石,一看就价值不菲。
雪梅也是真心感谢,甚至她感谢的对象不仅仅是眼前的两个男人。她格外真诚的说道:“你们还是收下吧。我们现在这状况,拿着也不好出手。”见两人不为所动,她又换了个说法,“你们就当我们姐妹两个是投资。好不好?”
“投资什么?”
“投资一个光明的未来。我们想有一天,出行不用躲在逼仄的货舱里。大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选择什么交通工具就选择什么交通工具。”这说的真的是姐妹两个的真心话。
从前在祈金堂里,她们只想着出了祈金堂就好。困在北平城时,就想着逃出城了就好。如今经历了噩梦一般的水路,也切身知道了自由出行的可贵。人是有野心的,受限于一方天地,知道的只是那一亩三分地的事,但走得越远,见识到的事越多,人心自然会变得开阔,而自然而然的渴求更多。她们希望眼前的一切得到改变,也觉得眼前的一切必将会改变。
“你觉得我们能成?”不知道哪里触动了惠生,他直愣愣的看着姐妹两个问道。
“不做怎么知道能不能成。”红袖年纪小,说话不像雪梅那样一套一套的,她只能用最简单的语言解释着。
“我们能做的有限。”雪梅又换了一个说辞,“再不收,就是嫌弃我们姐妹给的少了。”
年轻人受不得激将法,惠生将戒指攥在手心:“那我就做主收下了。正如你们所说,收下不是为了某个人的利益,是为了大家光明的未来!”
这话都说出来了,老钟瞪了惠生一眼,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又只能吐出一句:“衰仔!”
度过黎明前的黑暗,姐妹两个即将迎来又一个日出。哪怕她们现在还没有看到升起的太阳,心里也是认定了,今天的太阳必将更大、更亮、更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