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的一场瓢泼大雨轰鸣不绝,雨点剧烈而密集得连成雨幕,将所有人都困在了这场大雨之中。
无穷无尽的雨水汇成一道道细流,从十九的斗笠上倾倒而下,他的衣衫、面容、鬓发没有一处不被雨水淋湿。从九天而降的雨珠不停地砸在断愁刀上,发出一阵阵震颤的回声。
十九持刀立于大雨之中,他身后是数十名同样身披斗笠、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
“别再进了。”十九神情复杂地看着来者,“你若就此停手,此事大可作罢......”
磅礴的雨水浸透了小春的衣衫,他的长发蜿蜒着紧贴在身躯之上,他整个人就像是挣扎在溺毙的河流之中,潮湿、昏暗、一切都惨白而阴沉,唯有他那一双眼睛红得骇人。
“我说了——”小春手中长生剑一震,他抬起那双猩红如罗刹的眼睛,紧紧盯着雨中的十九,“让开!”
“咻!”话音刚落,小春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前急冲而去,那诡异如幻影而迅疾如流星的身形根本无从捉摸,锦衣卫们尚还未反应过来,小春便已与十九刀剑相交!
“刺啦——”“铿锵!”火星四溅,又在雨中熄灭,小春双目猩红步步紧逼,而十九神情惘然节节败退。
“你一定要做到这般地步吗?”大雨模糊了十九的视线,可小春那双燃烧着仇恨与悲怆的眼睛,却在十九眼前越来越清晰。
长生剑剑锋压来,十九眼睫微颤:“值得吗?”
“当!”长生剑荡开断愁刀,小春紧接着又是当胸一掌袭向十九,十九竟也不躲,生生受了他那裹挟着万钧之势的一掌!
“砰!”十九的身躯狠狠砸向长乐宫的宫门,剧烈的冲击之下,紧锁的长乐宫门轰然开启!
小春没有任何心思再同十九周旋了,他飞身便向长乐宫中冲去!
可十九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
一口鲜血自唇角流溢而出,但这血色很快又被大雨冲淡,十九抬头望着小春,他轻声道:“你明知不可为......”
“不可为而我必须为之!”小春挥刀割断了衣角,他没有一丝犹豫地踏入长乐宫中,“她是我平生最珍惜之人......”
小春留给十九的只有一个雨中模糊的背影,十九看他抬起手来,在内力的冲击之下,长乐宫的宫门又紧紧闭合,那朱红的宫墙像是要把小春的身躯蚕食侵吞——
“砰。”宫门再次闭合,十九同锦衣卫被阻拦在外,小春遥望着那扇紧紧闭合的殿门,他方才有多失控而无忌,此刻便有多无助与彷徨。
他几乎要站立不稳,他只能撑着手中的长生剑,一步一步穿透层层雨幕,向那扇紧闭的殿门缓缓走去。
一门之隔,隔开所有的相逢与心动,像是命运的关隘隔开往昔与未来。
小春在门前伸出了手,却又停在空中,无休止的雨水顺着他的眼睫落下。
“你不该来。”殿中,倚靠在殿门上的李无邪叹息一声。
“我来是想问你......”小春丢下了长生剑,他紧盯着殿门,似要透过那扇堂皇而冰冷的门,去看门内的人,“你想走吗?”
门后抱膝而坐的李无邪闷笑一声,她的声音很轻:“走去哪?”
“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小春声音颤抖,“至少......至少不要去那远在万里之外的地方,至少不要去做你不愿做的事,至少不要踏上那条颠沛流离的路!”
“塞外苦寒......”小春终于压抑不住自己的哽咽,他的眼泪融化在雨里,叫人分不清那自天而降滚滚而落的,究竟是雨,还是他心中连绵不绝的泪,他的心太疼了,疼到他只能反复哽咽着说着这一句话,“塞外苦寒啊......”
小春颤抖哽咽的声音穿透门扉,李无邪攥紧了自己同样颤抖的手,她想抬起头来把眼泪逼回,可一滴眼泪早已从她的眼角渗出,在她的面容上留下一道依稀闪烁的泪痕。
“你想清楚了,你要带我走,就要失去你历尽千辛万苦才得来的一切......”李无邪强压下自己声音中的哽咽,“你想清楚了......”
两载来多少挫折困苦,多少血海沉浮中才搏得如今的权势出路,如今却要他一朝断送,他会怎样选?他明知道自己在亲手葬送前程且往后再无复起之机,他会怎样选?他要付出自己切实的所有只为了另一个人艰难而虚幻的安宁与自由,他会怎样选——
小春没有犹豫,他脱口而出:“倘若我说我愿意呢......”
李无邪再也坚持不住,她泪如雨下。
良久的沉默,只有无穷无尽的雨珠击打在门扉与窗棂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大雨之中,李无邪终于看清了自己平生最想要的东西。
选择,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力,这就是她一直苦苦求索愿为之付出一切的事物。
你想走吗?小春问她。
李无邪哭了,却又笑了,她在无可奈何之中,却有一个人愿意尊重她的选择,即便这选择已然别无选择——
“......那我们都会后悔的。”奔流的泪水自指缝溢出,李无邪长长地叹息一声。
她生平第一次抉择自己的命运,是亲口与她所爱之人决绝离别。
大雨仍然无休无止地下落,小春一瞬之间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他只能倚着殿门缓缓坐下,坐在这场没有尽头的大雨之中。
一门之隔,两颗真心,与悲欢离合的命运。
明明他们之间近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却又注定从今往后将背道而驰。
因缘际会,他们本就相逢于一场大雨,到头来又在一场大雨中走向离别。
一旦缘起,必有缘灭,世间万事终须一别......
“砰!”被小春紧闭的宫门又被从外撞开,十九率锦衣卫走入长乐宫中,将小春团团围住。
雪亮而森然的刀尖如天罗地网般围住小春,可小春甚至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被命运催折至麻木的心,根本感觉不到什么叫做恐惧。
十九抬起手中的断愁刀,刀尖对准了小春,可他手中刀刃分明在微微颤抖:“你擅闯宫闱,论罪......应当下狱......”
十九话音未落,另一道戾气横生的声音却又突然响起:“本王看谁敢?!”
十九应声望去,那位身着黑金蟒袍、腰佩东宫之令的大齐储君已然率着身后的金吾卫浩荡而来!
如刀一般锋利的眼神狠狠剐过十九,可李谛现在没有心思去管十九,他现在所有的心神都悬在一个人的身上——
雨水被过快过重的步伐践踏而起,李谛疾步奔到小春的身边,他又气又怒又悲又苦,他为自己唯一的妹妹将要远嫁边疆而悲,为自己无力阻止而痛,却又为小春扬言要带她走而后怕惊怒。
手掌紧紧扼住小春的手腕,李谛用自己的身躯为小春挡住斜侵的风雨,却又咬牙质问着他:“你是不是想带她走?你是不是想跟她走?!”
不安与后怕在胸腔中爆裂,李谛不敢想小春若是真的走了,自己又该如何,他连想一想都觉得胆战心惊:“是不是我不来,你就要和她走了?是不是?!”
“你让我怎么办,你就没有一点想到过我......”李谛还想问小春,可小春一句也不想回答,他只是抬头看了李谛一眼。
那双世无其二的眼睛,此刻却缀满了精疲力竭的红,坠着融化进了雨水的泪。
只这一眼,李谛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他想让小春一直那样意气风发、野心勃勃,尊崇而高傲得好似天下人都不配吻他的衣角,而小春如今却这样的失魂落魄。
他只觉得心如刀绞。
李谛终于还是将怒意与质问压回了腹中,他缓缓蹲了下来,在雨中紧紧抱住了小春。
“没办法,现在......还是没办法.......”李谛清晰地感受到小春每一瞬的颤抖,小春此时的无助似乎也蔓延到了李谛身上,化为了刺向心脏的利刃。
他只能抱紧小春,再抱紧一点,直到雨水也侵不尽他们紧紧相连的身躯。
“再等一等,小春,只要再等一等......”雨水打湿了李谛的华服,将他也浇打得狼狈,“我会给你想要的,很快、很快就能做到......”
“你不要哭、不要哭......”李谛肩头的衣衫很快也被浸透,可那仅仅是瓢泼的雨水。
小春挣脱了李谛的怀抱,他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来。
十九望着小春,李谛也在望着小春,他们都想去扶住小春摇晃的身躯。
大雨里,他单薄而踉跄的身躯摇摇欲坠。
可他没有坠落,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在这荒唐的命运里,唯一能扶持着他向前走的,唯有他自己。
这一场大雨下了很久、很久,没有一瞬停息。
寂静的雨夜里,小春避开了十九,也避开了李谛,他独自坐在一堵宫墙之下,他蜷缩着身躯,抱紧了怀中的长生剑。
雨水混合着泪水流淌,顺着剑柄上“长生”二字的纹路蜿蜒。
回忆的声音蓦地响起——
“不要长恨,要长生。”
“我在此......赏月。”
“我在此......观星。”
“啪嗒。”似有一声瓦檐轻动,小春猛地抬起头来,他望向那沉沉夜色——
夜雨之中,似乎有那么一位少女又要从宫墙之上滑落,似乎又要有人与他在雨夜中饮酒对谈......
可是没有。雨幕与夜色之中,除了孤零零的小春,什么也没有。
只有他一个人在寂寞里,静听了一夜的疏风骤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