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的水榭放下天青色的薄纱,隐约显出义飞霜单薄的身影。雪萤站在外面行了礼:“霜小姐,我过来啦。”
婢女将帷幕撩开一些,义飞霜的声音传了出来:“雪萤大人?你进来吧。”
雪萤走入那水榭中,婢女退了出来站在外面,给他们留下谈话的空间。
义飞霜看起来清减了一些,神色怔怔的,似乎还有些恍惚,不像昨日雪萤去看她时那般明丽动人。雪萤看着她,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问道:“霜小姐,你还好么?”
义飞霜苦笑一下:“好或者不好,哪里说得清呢?我虽然没有受到实际的伤害,但我名节被毁,皇后肯定是做不成了,陛下也没有那个意思。日后别说是婚姻大事,只怕在外面行走,都要受尽非议。”
雪萤见她神色憔悴,想起自己才求着主上放过万笠,心里没由来的有些愧疚:“霜小姐,对不住……”
义飞霜回过神来,见雪萤不知为何有些可怜地望着她,看得人心里软软的,忍不住笑了笑:“雪萤大人,这事与你无关,你更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雪萤扣着手指,眼神东看西看,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个所以然。义飞霜也没想非要问得一个答案,很快又道:“这件事,说到底……我后来想了想,太后和勇乾王或许也没真想叫我嫁给陛下,昨日上午莫名其妙让我去那什么林妃宫里,本就很古怪,我现在才明白过来,我大概是成为了什么牺牲品……”
她叹了声气,眼圈微微的红了:“我本来也没想进宫,只是父王疼爱我,一直想叫我做皇后,我不忍心辜负他心意,这才同意了进宫,岂料……”
义飞霜恨恨地咬着牙:“岂料会发生这种事。当真是叫我想死的心都有了,日后还怎么见人……”
她越说越委屈,忍不住伏到旁边榻上,低声哭泣起来。
雪萤本就心里难受,义飞霜这么一哭,他也跟着伤心起来,眼泪都涌到眼眶里,抽抽噎噎道:“霜小姐,你不要死啊,你是个很好的人,不能死……”
义飞霜听他声音发颤,抬头一看,见他怎么还哭上了,破涕为笑:“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难过?”
雪萤愣了一下,呆呆地跟她说:“因为……霜小姐是很好的人……要是死了,就,雪萤会很难过……”
义飞霜脸上还带着泪,但还是“扑哧”一声,叫他逗得笑起来。
她后来向功成王打听过雪萤,知道了关于他的一些事情,这才明白,他是比皇帝更不能肖想的人。不过没关系,她还是很喜欢雪萤,喜欢什么并不一定非要得到他,只是远远地欣赏也足够了。
义飞霜将手帕递给雪萤擦眼泪:“我们不过见了一面,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好人呢?”
雪萤捧着那手帕,但没有用:“因为你第一次见面,就叫我‘雪萤大人’,叫我‘雪萤大人’的,肯定是好人!”
义飞霜叫他勾起好奇心,这会儿也快要忘记难过:“为什么叫你‘雪萤大人’的就是好人呢?”
说起这个,雪萤都有些生气。他气鼓鼓地跟义飞霜说:“雪萤就叫雪萤,才不姓‘雪’,但好多人都管雪萤叫‘雪大人’,这不是乱叫嘛。”
义飞霜哪想到他竟然会这么在意这种小事,甚至还以此判断他人的好坏,当真是如她听说的那般,叫皇帝复活过来没多久,又没了记忆,以至于心性单纯得如同稚子一般,要不是有陛下护着,不知道得吃多少亏。
义飞霜一边笑,一边说:“那你应该姓什么呢?”
姓什么?雪萤一愣,他还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天萤族生性自由散漫,远离尘世,没有普通人那么多的规矩,就连名字都取得随意,可以有姓氏,也可以没有,既可以跟着父母姓,还可以姓别的。
所以,他就叫“雪萤”,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如果说一定要姓什么……雪萤想了想:“嗯——雪萤说不定会跟着主上姓,那就姓‘义’。”
他很聪明地下了定论:“叫,‘义雪萤’。”
义飞霜快要被他逗得笑翻了,甚至都忘了“义”是皇姓,哪能这么自作主张地给自己冠上:“雪萤,你要是这么叫,跟你主上的名字倒是挺相配呢。”
“哦?”雪萤歪过脑袋,想起主上名字,忽然高兴起来,“真的很配诶,一个是萤火虫,一个是飞蛾。”
他得意地点着脑袋:“雪萤是萤火虫,主上是飞蛾,都是虫虫。”
义飞霜轻声道:“虽然讨论天子名讳实在不应该,但你和陛下这名字……确实挺配的,就是都有些……”
如今登基的天子乃是当年连名字都没有的废王,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全天下人都知道,皇帝自己为自己取的名字卑微轻贱,难听至极,他却丝毫不在乎,任凭他人议论纷纷,哪怕被编排成笑话,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好听嘛?”雪萤问,“其实并没有哦。就算是飞蛾这种不起眼的小动物,也可以有‘飞蛾扑火’这么勇敢无畏的举动。”
他想着主上曾经跟他说过的话,很认真地跟义飞霜说:“虽然看起来很不自量力,但一直活在黑暗中的飞蛾不怕烈火焚身,也要追求光明,这是非常值得敬佩的事情。”
“至于萤火虫嘛,雪萤之前在书上看到过一个词语,叫做‘腐草为萤’,意思就是说,萤火虫是腐烂的草变成的。”雪萤笑着道,“烂掉的草没有什么用,谁都不会多看它一眼,但变成了发光的萤火虫,大家就会觉得好好看,美丽的事物从腐坏的东西中长出,雪萤觉得好浪漫。”
义飞霜望着他那张漂亮的面容,微微出了神,他眼睛里还带着未干的泪迹,一笑起来,折射着光芒,衬得眼瞳像是什么晶莹剔透的宝石,更是美丽。
飞蛾扑火。腐草为萤。
皆是卑微,也皆为不凡。
雪萤忽然收起笑,正了正色,看着义飞霜说:“霜小姐,再是不起眼的生命,都有它自己的价值,所以你也不要死好不好,生命都是很可贵的,你要是就这么死了,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摇头晃脑道:“你想啊,有人就是喜欢议论别人,你要是死了,他们也不会停止议论你,说不定你想不开自尽,他们还会嘲笑你懦弱。但你要是活着,你是王爷的女儿,听见有人敢说你坏话,你就叫你父王揍他们,以后看谁还敢说你坏话!”
义飞霜一愣,心头忽然涌起一阵暖意,差点又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是啊……要是死了……那才是,什么都没有了。
她贵为王女,生来便享尽荣华富贵,普通人一辈子努力都得不到的东西,她睁眼便有了。她未来还有这样漫长的岁月,比普通人有更多的选择,若真因这种事而想不开,不但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而要叫她的亲人们为此悲恸伤感。
义飞霜擦了擦眼泪,微微笑道:“雪萤,你说得对。”
“等到出宫去,我要跟父王说,暂时也不考虑嫁人的事情,我对商贾之道更有兴趣,我想求父王准许我去做我想做的事情。”义飞霜说,“雪萤,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呢?离开之前,我想送你一份礼物。”
雪萤想了想:“喜欢吃花蜜,喜欢喝露水……别的没有了。”
义飞霜笑他:“这不都是你日常要吃的东西么?除了这些就没有了?”
雪萤又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嗯……嗯……昨天万笠给我喝的加了花蜜的酒也很好喝,雪萤喜欢喝。”
义飞霜见他想得实在困难,便不再为难他,笑道:“那好吧,我到时候送你一坛蜂蜜酒。”
雪萤高高兴兴地应了,这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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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成王与义飞霜在宫里留了数日,趁此机会,勇乾王暗中与功成王说了借道的事情,却没说他要运送金子。功成王不明所以,只当是普通货物,不过是从他封地借道,不算什么大事,便随口应下。
等到宴会那日,席间很是热闹。义蛾生坐在最高处,在他下方不远处,跟其他人相隔一段距离的位置,搭了一张小桌,那便是雪萤的位置。
小桌上摆着数个瓷碗,每一个碗里都装有半碗花蜜,味道各不相同,一看就是皇帝特意吩咐人准备的。雪萤开心得很,他也不伸手端碗,就这么低下头,闻闻这只碗,又闻闻那只碗,似乎打算就这么伸舌头直接舔。
万笠跪坐在他身后伺候着,看得一脸不忍直视,小声提醒他:“祖宗,这样吃东西很不雅观,要把碗端起来,拿勺舀着吃。”
雪萤不高兴道:“哼,我当然知道,才不要你说。”
那日从净身房离开后,万笠说到做到,也不回先前他那处留有直通太后宫殿密道的住处了,而是收拾收拾东西,跑到卫所供给御殿督卫居住的后衙住着。等到白日雪萤当值时,他就在卫所端茶倒水,也帮帮忙,雪萤却以为他真是来监督自己的,于是比之前认真了许多,不敢偷懒。
万笠虽然是个贪色又爱吃软饭的小人,但并不是草包。他有些真本事在,也能做做雪萤的老师,教他读书写字,也教教他人情世故。连义蛾生都发现了,这几日雪萤说话水平见长,甚至都能像模像样地说些文绉绉的长句。
只是经常会说错一些成语和复杂的词句,义蛾生听见了,便教他重新说,等他说对了,再好好夸奖他。
他并不知道的是,大部分时候雪萤其实是故意说错的。他那么聪明,很多东西一学便会,却要故意假装自己不会,因为他知道自己犯了错,他的主上一定会纠正他,还会耐心教导他,等到他做对了,就会得到更多的夸奖。
只要装装傻就能讨到主上亲自教他,不费吹灰之力又能得到夸赞,干嘛还要努力表现聪明劲呢?这是雪萤从万笠身上学会的第一件事情。
他拿起勺子,将每个碗中的花蜜都吃了些,吃得很是开心,也不管下面不少人在偷偷打量他。因得邪祟流言横生,不少人都好奇流言的这位主人公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今日终于有了机会一见,当然少不得一番观察。
看来看去,除了好看,还有些不谙世事的天真,看着也不像什么邪祟啊。在场不少人都这么想着。
义蛾生也在盯着雪萤看。跟其他人不同的是,他只是在看雪萤,看他做什么,像是无聊了打发时间。太后侧过头,见皇帝那副心不在焉闲散的模样,忍不住重重咳嗽一声。
皇帝却跟没听见似的,目光落在雪萤身上都不舍得挪开,惹得太后有些发怒,压低声音道:“……皇帝!”
义蛾生回过神来,这才想起好像该他发言了。他起身,端着酒杯,说了几句祝词,叫众人随意,又重新坐了回去,继续盯着雪萤看。
太后终于有些忍不住,咬牙切齿道:“玩物丧志!”
义蛾生跟耳聋了似的,当自己没听见。
到中途时,底下王侯们和群臣相继上前来敬酒。功成王带着义飞霜走上前来行礼,等到义蛾生说完话,义飞霜落落大方地笑道:“陛下,臣女今日想为雪萤大人献上一坛蜂蜜酒,还请陛下开恩准许。”
义蛾生神色淡淡的,点了头,坐在旁边的雪萤便急不可耐地叫万笠:“万笠,快去拿来给我倒一杯。”
万笠一边起身,一边恨恨地想,这小崽子,使唤他真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没办法,谁叫他都说了,以后他就是雪萤的狗腿子。
他走到义飞霜身后婢女面前,接过那一小坛酒,开了封,倒给早已将杯子举在半空等待的雪萤半杯。雪萤接过酒,便立即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
这时义蛾生说:“万笠,给朕也倒一杯。”
太后忽然露出有些惊慌的神色,转头和不远处勇乾王对视一眼。
早先得知皇帝要将武显侯封地赏给功成王,叫勇乾王气得脸都青了。他本来早就看上了那块封地,算计来、算计去,总算叫那块地空了出来,谁知被皇帝打了个措手不及,算到最后什么好处都没有讨到,现在连封地都抢不了。
如果皇帝有意将那块封地收归朝廷,他还能与皇帝斗上一斗,谁知反手便赐给功成王,他要是再抢,就要得罪功成王,完全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勇乾王气了许久,但就在这时,他得知义飞霜想要送酒给雪萤。太后的眼线遍布后宫,这点小事自然瞒不过她,听闻这消息后,勇乾王心生一计,跟太后合计了一番,决定借义飞霜之手给雪萤下毒,叫皇帝与功成王翻脸。
既然雪萤是皇帝心头动不得的人,功成王动了,那行赏封地这事,那可不就要黄了么。
在义飞霜那酒里下毒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太后本来设想的是,这酒只给雪萤喝,没想到皇帝居然也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