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争澜闻言,招手示意温卓然出去看看。
方才开门的时候,外面哪里有什么“貌比潘安”的美男子?
怕不是温卓然之前道听途说的传言只是夸大其词,要不,就只是奉承首富的话。
哪有让他人财两占的道理?
“草民陆审,见过王上!”
门口一阵风似的,吹进来个长条苞米——不是段争澜刻薄,他身着土棕色长衫,剪裁都是老气横秋的样式,真真做到了与门框融为一体。
就是因为这个,她刚刚才没有注意到陆审。
“不必多礼。”段争澜抬抬下巴,先与站在陆审身后、没来得及追上这苞米旋风的温卓然,对了个眼神。
这目光的意思显然——“他也能叫‘炎国第一美男’”?
温卓然摆摆手,指指陆审的脸。
段争澜莞尔,想来肯定有些门道在其中。但她醉翁之意不在酒,碍于晏弘雅在此,只好清了清嗓子:
“两位随本君去偏殿议事,这里留给晏国主叙叙旧。”
马上就要变为庶人,段争澜对晏弘雅的称谓,也算是给他最后的体面了。
“多谢晠君!”晏弘雅声音哽咽,长伏于地,久久不曾起身。
直到几人的脚步都已远去。
“你就是陆审?炎国首富?”段争澜在偏殿的软椅上勉强坐下。
这一天天的,她每夜歇息的时候都浑身酸痛,随军征战,日夜兼程,还要担心有人刺杀,太耗费体力了。
想来晠军中兵士也是如此。炎国土地已归入晠国版图,须得休养生息一阵时日。
段争澜一边琢磨着,一边抿了一口茶。动作之间,她还疑惑,为何陆审迟迟不抬头、不回话?
“那是……自然!”陆审好不容易调整好表情,将额前碎发一捋,自信抬头,确保是最神采飞扬的角度。
左脸,斜侧十之二三。
段争澜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不是说陆审尊容如何可怕,只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活力给吓了一跳。
阵前动员之时,前排的将士都不一定有他这牛劲。
“好,好好好。”段争澜放下茶杯,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这才有心思细看他的五官。
说实话,眉眼疏朗、顾盼神飞,意气十足,确实无愧美男之名。
就是有点太……过了,以至与他那身古董一般的衣着毫不协调,十分诡异。
“陆公子喜欢赭色?”段争澜来了兴致,问道。
“对呀!王上,您是怎么看出来的?”他眨眨眼睛。
“这么多年,大家都说我应该喜欢蓝呀黑的,配了上百件衣裳,都丑出生天了,根本配不上我,当废品堆满了一大间库房。”
段争澜又咳了几声,陆审的回答用词浅白,逻辑也十分神奇。
“……挺好看的。”
他好像对“丑得可怕”有自己的独特理解,当初被称作炎国第一美男,约莫是被逼着穿了不喜欢的衣服罢。
不过这是人家的自由,她不想多做评判。
“你是真心叫我王上?”段争澜切入正题。
“王上有……德,北方归顺,万,千里驯服,不过数夕之间。”
陆审磕磕巴巴地垂首道,只露出下颌,倒也乖巧。说的话估计是花钱找人写的小抄,四字骈句,并不十分熟练。
“你的家业,都是自己挣来的吗?”段争澜撑着脸,好奇道。
如果白手起家,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这么说话,真有装乖的嫌疑。
“是家父逝世前留给我的。”
原来是二代。
那这么呆倒也情有可原。
段争澜想起自己刚从宫中出来时的傻样,未免有些感同身受。
容易被人骗得分文不剩。
“本君实话跟你说吧,行军数月,百废待兴,晠国需要银钱。”
段争澜两句话聊下来,发现确实没有和陆审兜圈子的必要——他也理解不了言外之意,不如双方都简明扼要,节省时间。
她没说出口的是,前脚晏弘雅献上的陵国巫毒,估计也需要雄厚的财库支撑,才能一一研究。
现在陆审在她眼前,根本就是一座金光闪闪的小山啊!
“那王上要拿什么换?”陆审抬起脸,眼巴巴地问。
段争澜叹了一声,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眼前就算换了晏弘雅,都不敢跟她这样说话——难道不应该自然地提到自己是晠国后备,然后趁机当个皇商之类的吗?
但陆审根本就没想到这一点。
段争澜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和让步统统都不需要上阵,她眼珠一转,打算空手套白狼。
不给经商的便利,只需要……
“本君可以让你入宫做夫侍,日日都穿赭色盛装,没人敢对你指手画脚。”
陆审愣了愣,紧紧盯着段争澜的浅色眸子。
他沉默良久,久到段争澜以为这人还要狮子大开口。
“真的吗?”
陆审几乎要一蹦三尺高。
他不是什么懂得逢迎的性子,之所以赶来宫中为段争澜开库门,也不是晏弘雅理解的商人趋利避害本质。
陆审只是想来看看段争澜,看看这位新君是否如传闻一般,至圣至明。
结果她觉得他穿赭色好看,还要他入宫!
王上眼光真好!
陆审乐得口不择言,胡乱比划一番,拍马屁道:“王上品味真是天人一般,方才偏殿门口的毛毯,也比这里曾经的布置好得多!”
段争澜一时不明白他是不是在说梦话。
她才刚到炎国宫中,根本来不及布置宫殿,哪来的新毛毯?
“澜君……他说的是不是——”温卓然面露难色,小心翼翼地指向门口那块毛茸茸。
原本纯白的毛色被陆审“试用体验”蹭了两下鞋边,变得有些灰扑扑。
这不是别的,是跟来的跳珠!
陆审能把跳珠当作纯白的毛毯,多么令人惊叹的观察力。
段争澜忍住嘴角的抽搐,难以想象纳这么一个夫侍,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为了白花花的银子……
无论如何,等下得把小白狗洗洗干净。
——
不同于晠国这边一派歌舞升平的和乐景象,梧国虹都近几日阴气森森,人心惶惶。
连着下了两日雨,空气都是潮湿的。
王宫正殿之外,数十重玉阶之上,有人靠着栏杆枯坐。
陈元旷望了望自己双手溅上的血迹,颓然阖眼。
段建泽死了。
那年走入大雪中时,他的两桩心愿,都已了结。
可心口的空洞却没有如他所愿自行愈合,而是越演越烈,几乎将他整个吞噬。
晠军是重振旗鼓又打起来了,可她到底在哪里?
“大人,炎国已亡。”
身后影子一般的人悄然而至。
“晠君是假丧。”
陈元旷勉强找到支点站起身来,神态恢复如常。
“还有什么大事?”
“晠君将晏弘雅一族流放潞门山,收了首富陆氏入宫。”
“陆氏?入宫?”陈元旷冷哼一声,“我不记得炎国陆氏有女儿。”
“入宫的是独生子,陆审。”
暗卫保持着自己的视线盯住鞋尖,玄黑的夜行靴在雨中,颜色似乎也要更深一些。
那或许是他的幻觉。
就像现在大人的语气一样,怎么可能比方才那句还要冷——
“我要他项上人头。”
暗卫僵了一瞬,随即领命而去。
留下原地一人喃喃,“阿澜,攻下一国就要收一个人吗?”
“快点行军到梧国罢。”
——
“让小温将军过来一下。”段争澜眯着眼,指尖点了点晏弘雅所呈巫毒图的某处。
为保这孤品的安全,她将手中原版拓印了几份,这份也是副本。
不知是不是拓印模糊的问题,段争澜总觉得……眼前有一处地方,眼熟得很。
她摩挲着眼前卷轴的右下角,原版这里应当已经起了毛边,褶皱不少。
这一块方方正正的图样,像极了某种纹章。
“澜君,你找我?”
“嗯,看看这角落上的痕迹。”段争澜让开位置,给她指出右下角。
“这是……印章?”
温卓然咬了咬唇,无意识地缩紧了瞳孔。
“看起来像刻有主人名姓的私印。”段争澜补充道。
霞飞镖局被仇杀的镖头,温卓然的父亲温腾,也有一枚这样的私印。
“你父亲当初是不是常往东北方走镖?”段争澜问。
“是,从虹都到陵国国界,是他负责的线路。”
“我当初去陨星原,不走直线,而是借道钟璧城……就是因为父亲日日讲那条路线,我熟悉。”
段争澜默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背,试图让温卓然放松些。
“这是一条线索,霞飞镖局当初惨案,也许与陵国所制巫毒有关。”
温卓然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澜君……”
“晠军一定会攻下梧国。”她的澜君郑重承诺,“到时我亲自去问段建泽,他究竟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
段争澜握住她肩头,尽力稳住她失控的身体。
温卓然以为自己已经在行伍之中练出了更坚定的心性,却总是在澜君的话语中溃不成军。
如果当初没有路过贺家村停下,她要如何寻找真相?
温卓然犹豫着,不知道是否能够回抱澜君。
就在这僵持的当口,宫中侍卫的惊呼声传来。
“有刺客,护驾!”
“往后宫去了——”
段争澜与温卓然对视一眼。
这里是炎国的王宫,晏弘雅原本的地盘,她还没来得及收拾分配,如若都城不在此处,那收拾了也毫无意义。
后宫如今一个人也没有,连陆审也只是睡在偏殿,等着回程之后再安排住处。
所以到底有谁会在炎国刚刚亡国的时候,冲进后宫?
采花贼吗?
……等等。
陆审?
段争澜眼前瞬间浮现出他那副不谙世事的模样,暗道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