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中秋,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凉,天还未亮,汉白玉阶上还凝着薄冰,小太监要赶在上朝前将台阶清扫干净。
卯时的景阳钟刚敲过三响,文武百官已如黑蚁般走进昭阳殿,青石板沁着昨夜的寒露,绣着獬豸的官靴踩上去,一步一个脚印,深深浅浅远远望去显得格外滑稽。
今日端坐在龙椅上的宋良卿格外沉闷,一招一式抬手间皆有了几分帝王之相,他随意摆了摆手,露出纤细的手腕,文武百官慢慢站起身分立两旁。
司礼监太监尖嗓喊出“有本启奏”,宋子雲慢慢踏进昭阳殿。
今日她身着玄色织金云锦朝服,衣摆处用银线绣着九凤朝阳纹,每只凤凰的翎羽皆掺入冰蚕丝,曳地三尺的裙裾扫过御阶,晨光斜切时泛起刀锋似的冷芒,显得庄严又肃穆。
所有人纷纷给她让开一条道。
站在一角的一群朱紫色官袍们各个居功自傲,虽然他们其中大都上了年纪,但还是梗着脖子挺直腰板,总是一副大渊唯一的脊梁的架势。见旁的官员给宋子雲让路,他们各个吹胡子瞪眼,不屑一顾地看着大渊的这位长公主殿下。
宋子雲才刚刚站定,朝宋良卿施礼已毕。
朱紫色官袍中便有一人走出列队,声如洪钟地大声说道,“启禀陛下,臣等三十六名御史联合弹劾长公主僭越、府门超规制、灾情期间办宴会等数十条大罪,请陛下过目。”
王御史抖开这条联名奏折,末尾的署名如蜿蜒的毒蛇,又长又狠地咬住宋子雲的裙摆。
此言一出窸窸窣窣的朝堂莫名其妙地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汇聚到宋子雲身上。
宋良卿一夜未眠,昨日虽与宋子雲有过沟通,但他身为帝王,不能保全自己长姐,于他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强压怒火咬着牙问道,“王御史,你可知你参的是何人吗?”
王御史声音不变,脸色不变,坦然地直视宋良卿,“回陛下的话,臣知道。臣参的就是当今大渊长公主宋子雲。”
御史大夫的脊梁绷得笔直,宁折勿弯的架势让少年天子心有余悸,但他如同年幼的猛兽不肯退让,发出最后的嘶吼。
“僭越?长公主何来僭越?”
王御史说道,“回陛下,长公主为了一个下人,擅自染指锦衣卫办案人员的奖惩制度,难道不是僭越之罪?”
宋良卿怒道,“锦衣卫的人办错了案,难道不该受到责罚?”
王御史道,“锦衣卫犯错自然有指挥使责罚,再不济上面还有首辅大人坐镇,还轮不到长公主殿下出手。再有,臣听闻前几日陛下您自个去了公主府发现长公主的府门超出规制,难道陛下也会信口胡说不成?”
“朕……”龙袍宽袖之下是宋良卿紧握的拳头,可气势渐渐薄弱,“朕不是那个意思。”
见少年天子逐渐退让,王御史却如同老辣的猎手不遗余力,步步紧逼宋良卿,“陛下,还有第三点,宋子雲身为皇室中人,生活本就如此奢靡,如今内忧外患,她非但不加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若是不加惩处,实乃百姓之祸,大渊之祸。”
秦王宋景旭出列,与王御史并排而立,“启禀陛下,此番中秋晚宴是臣的意思,还请陛下罚臣。”
宋良卿还未来得及开口,王御史冷冷地说道,“只是中秋晚宴,还是假借庆祝长公主康复之名行笼络群臣之实?秦王也不必替长公主顶罪,臣这奏本上写得清清楚楚,句句属实!”
宋良卿说道,“笼络朝臣?宋子雲乃是大渊长公主,她犯得着笼络朝臣?”
王御史冷哼一声,“这些年她笼络朝臣的还少吗?”
宋景旭辩解道,“王御史,瞧您说这话,您大概是误会了,这宴会是在本王府上办的,是本王的意思,与长公主无关。”
宋景旭越是这般说,王御史越是不肯退让,如同发疯的老狗死死地咬住宋子雲,“老臣敢问秦王,这次中秋晚宴之所以这般奢靡是为了何事?”
“是为了……”宋景旭抬头看龙椅上的宋良卿,又感觉王御史连带他身后那些御史大夫严苛的目光,只觉头皮发麻,吞吞吐吐地说道,“是为了长公主康复,但这是本王的意思。”
王御史问,“是不是你的意思,朝廷自有公论。秦王,朝廷对皇室宴会可有规制,你可知道?”
“自然知道。”
王御史说道,“既然知道,却不照做。想必身后站着长公主殿下,故而秦王也有恃无恐。”
“陛下,宋子雲的罪状都写在奏折里,请陛下过目。”
话音刚落,刚刚还站在队列之中的三十六名御史齐齐走到王御史身后异口同声地说道,“臣等附议。”
“你们要气死朕吗?”
紫色官服们中有人义愤填膺,也有人噗嗤发出一声冷笑,更多的人则是熙熙攘攘地咒骂宋子雲。
朝堂安静如无人之境,宋子雲慢慢扫过满朝文武,与柳昱堂的目光不期而遇,柳昱堂下意识地避开其锐利的目光,再迎上去时宋子雲早就不再看他。
柳昱堂心中徒然升起一股说不清的味道,他清了清嗓门想要出列,却被王石开拉住。
王石开小声说道,“你此番若是为长公主开脱势必得罪御史台,你要想清楚御史台背后站着的事首辅大人。我们翰林院与首辅可是同气连枝,你的仕途可就到头了。”
柳昱堂甩开王石开的手,“王大人误会了,我与长公主并无交情,也并非要替她开脱。”
宋子雲慢慢走出列,秦王悄然退到她身后,宋子雲对着王御史笑道,“御史大人,不必为难本宫的弟弟。能否把折子给本宫看看?”
王御史斜睨了她一眼,“臣为国为民,光明正大,请长公主殿下过目。”
宋子雲的眼睛从头至尾粗略地扫了一眼,眼角擎着笑,“这奏折写得引经据典,有理有据,王御史不愧是大渊的刑律第一人。”
王御史不为所动,眼里流露出鄙夷的神色,“殿下谬赞,老夫也不过是照章办事。”
宋良卿瞠目欲裂,咬着牙一字一句道,“王御史,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办了你?”
王御史没有丝毫退缩,“臣不敢。”
他身后的三十六名御史齐齐说道,“臣不敢。”
王御史看向宋子雲,他深知这位长公主的秉性,对政敌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双目紧闭,朗声答道,“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今日上朝前老夫早就在家中备下一副棺木,若是陛下执意要治罪于我,老夫领旨谢恩!”
此言一出,王御史听见站在身侧的女人传来一声轻笑,“好一个视死如归。启禀陛下,王御史所参之事句句属实,还请陛下秉公责罚。”
王御史睁开眼睛看向宋子雲,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宋子雲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王御史问道,“殿下对臣的奏本没有什么辩解的?”
宋子雲轻轻地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如同冬日阳光,没有传闻中的锋芒,却是难得的柔和。
“长姐!”
王御史双眼微眯,心道这位殿下以退为进,真是不简单,他又道,“陛下,此乃朝堂,殿下是陛下长姐,更是大渊的长公主,还望陛下切勿忘了身份。”
宋子雲看向宋良卿,深吸一口气说道,“臣……”
“首辅大人到。”
楚墨珣踏入昭阳殿时,晨光昏暗天色阴霾,玄色官袍的广袖垂落如松枝承雪,檐角一滴雨水正坠入他宽厚的肩头,他抬手拂雨像极了挺拔的松枝,衣袂扫过青砖惊起一缕浮尘,像是一束阳光洒进宋子雲的心中。
楚墨珣一步一步沉稳如顽石,眉目淡漠好似何事都与之无关,慢慢地走进殿前,只是宋子雲注意到他泛白的指节上浅浅的墨迹泛着清灰。
直到楚墨珣站定,宋子雲才渐渐回神,继续说道,“臣愿……”
“臣来迟,请陛下责罚。”声音不高也不低,却足以盖住宋子雲的声音。
宋良卿说道,“楚先生为国事操劳,朕特恕你无罪。”
“臣谢陛下。”
宋子雲欲张开,楚墨珣不疾不徐地说道,“臣有本启奏。”
宋良卿此刻心中烦闷,也猜测楚墨珣必定是来火上浇油,“楚先生有何事尽可道来。”
“臣已查明刺杀长公主的真凶。”
谁料楚墨珣一语惊翻四座,宋良卿瞬间从龙椅上站起来,“是何人!”
宋子雲也瞪大眼睛看向楚墨珣,但见他平静如水,“系乌苏派来的细作。”
乌苏?细作?宋子雲双眼眯起用一种难以让人信服的目光看向面不改色的楚墨珣。
王御史狐疑地望着楚墨珣,阴不阴阳不阳地来了一句,“首辅大人真是好本事,锦衣卫折腾了大半个月都没查到的事情竟然被首辅大人这一夜便查到了。”
“正是如此。”楚墨珣脸上并无喜怒,“说来此事多亏了长公主殿下。”
这下连宋良卿也吃不准楚墨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哦?”
“近些日子臣总发现朝中消息时不时地会走漏风声,便与长公主殿下暗中调查,发现锦衣卫之中也有乌苏的细作,殿下便派府上的宋之身陷囹圄潜入调查。”
宋良卿目光一闪,“这么说来长姐是假借插手锦衣卫之事,实则替你解决细作?”
楚墨珣点点头,“臣与殿下都以为细作之事不可大肆声张,只能出此下策,还望陛下见谅。”
宋良卿嗔怪宋子雲,“长姐,如此重大之事,岂能不报?”
宋子雲笑道,“事关大渊国运,臣以为还是隐秘为好。”
“这么说来王御史参长姐的第一条便是子虚乌有咯?”
楚墨珣继续说道,“臣还有事禀报。”
“何事?”
“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楚先生何罪之有?”
楚墨珣双手呈上一本奏本,“前几日臣发现一桩贪污舞弊案,顺藤摸瓜查到工部些许事宜,包括长公主府门朝规制一事也是工部范尚书为讨好长公主特意赶制,此事发生在殿下出事之前。”
“发生在长姐出事之前,这么说来长姐并不知情?”
“此乃范尚书亲自书写罪状,还有工部绘制的图纸,上面有工部印章与日期,请陛下过目。”楚墨珣继续说道,“因为工部所属臣管辖,实乃臣督查不利,还请陛下赐罪。”
王御史看着楚墨珣那张如实禀报的脸,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开骂道,“首辅大人今日是有意偏帮长公主吗?”
楚墨珣像是这才发现王御史,目光幽幽转去看一眼,“王御史何出此言?”
他又扫了一眼殿中百官,“是本官来之前错过了何事吗?”
王御史气得双手发抖,“好,既然首辅大人这般说,老夫无话可说。但最后一条罪责,办宴会笼络朝臣,这事总抵赖不得吧。”
楚墨珣薄唇紧抿眉头微皱,眼中不容沙子的目光落在宋子雲身上,宋子雲被他这么一看有些头皮发麻,像是被老师寻到错处的孩子一样低下头。
楚墨珣道,“笼络朝臣结党营私?这的确是重罪,陛下不可轻判。”
王御史说道,“既然首辅也如此说,想来陛下也不会再有异议。”
“只是……”楚墨珣看向身后,“王御史确定吗?若是长公主结党营私,今日怕是你在弹劾长公主之前就被旁人以莫须有罪名定罪,更不会有这么多同僚都跟着弹劾。大人你瞧瞧宋子雲,孤身一人,哪里像个结党营私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