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镜内,时间仿佛凝固成了一块琥珀。
谢长宴站在谢家老宅的庭院中,脚下青砖缝隙里钻出的野草刺着他的脚踝。十五年前的阳光依旧温暖,照在脸上却如刀割般疼痛。他记得这一天——谢家灭门之日。
“这不可能...”谢长宴低头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掌,指尖微微发颤。问心镜的试炼本该重现修行者的心魔,为何会将他带回这个早已被鲜血浸透的午后?
院墙外传来第一声惨叫时,谢长宴的身体先于意识冲了出去。他穿过回廊,每一步都踏在记忆的刀尖上。十五年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将这段往事埋得足够深,深到连梦都不会再触及。
“爹!娘!”他听见自己十五年前的声音在宅院深处响起,稚嫩而绝望。
转过影壁,血色扑面而来。
谢家三十七口人的尸体横陈在庭院各处,鲜血顺着青石板的纹路蜿蜒成河。谢长宴的双膝一软,险些跪倒。即使知道这是幻境,那股浓重的铁锈味仍然灌入鼻腔,让他胃部痉挛。
“不...不要...”
他看见十五年前的自己跪在正厅门前,怀里抱着母亲尚带余温的尸体。少年谢长宴的十指深深掐入母亲染血的衣襟,喉咙里发出幼兽般的呜咽。而站在他们面前的,是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的白袍老者——天命老人。
“谢家的星盘,交出来。”天命老人的声音像钝刀刮骨,面具眼洞后两点幽绿的火光忽明忽暗。
幻境中的少年谢长宴抬起头,眼中迸发出刻骨的恨意:“你杀了我全家...就为了那块破石头?”
谢长宴站在幻影旁,心脏几乎停跳。这段对话他记得清清楚楚,接下来天命老人会——
“愚蠢。”天命老人抬手,一道黑光穿透少年谢长宴的胸膛,“星盘不在你身上,那就在...”
“住手!”谢长宴扑上前去,却穿透了幻影。他眼睁睁看着天命老人走向内院,那里有谢家最后的幸存者——他的父亲谢云澜。
内院的书房门窗大开,谢怀瑾背对门口站在书案前,正将一块泛着星辉的玉盘收入袖中。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身,清癯的面容上竟带着释然的笑意。
“你来了。”谢云澜的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我算到今天会有人来取星盘,只是没想到是你。”
天命老人的面具微微倾斜:“你认识我?”
“三十年前青冥山巅,你为夺《太虚经》杀了玄霄宗主。”谢云澜从案上拿起一柄青铜短剑,“当时我就在场。”
谢长宴如遭雷击。父亲从未提起过这段往事!
天命老人突然大笑,笑声中书架上的瓷瓶接连爆裂:“原来是你!当年那个躲在供桌下发抖的小道童!”他猛地收住笑声,“把星盘给我,可以留你全尸。”
谢云澜摇头:“星盘不能给你。但我知道你会来,所以...”他突然咬破手指,在虚空中画出一道血符,“我准备了这份大礼。”
血符成型的瞬间,整间书房亮起无数银色纹路——是早已布置好的阵法!天命老人暴退数步,却还是被银光扫到衣角,白袍顿时燃起幽蓝火焰。
“星衍大阵?你竟会这个!”天命老人厉啸一声,面具上出现裂痕。他猛地扯下燃烧的袍袖,露出干枯如树枝的手臂,“可惜你修为不够!”
黑雾从天命老人袖中涌出,与银光相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谢云澜嘴角溢出血丝,却仍维持着阵法运转。谢长宴看见父亲背在身后的左手正悄悄捏碎一块玉牌——那是谢家最高级别的求援信号。
“坚持住...再坚持一会儿...”谢长宴不自觉地攥紧拳头,明知结局已定,却仍期盼奇迹。
突然,一道雪亮剑光破窗而入!
剑光如银河倾泻,直取天命老人后心。老人仓促闪避,青铜面具被剑气扫落半边,露出一张布满黑色咒纹的脸。
“谁?!”
窗外飘进一片雪花。
不,不是雪花。是一个白衣少年,他踏着纷扬的雪絮落在书案上,手中三尺青锋泛着刺骨寒光。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眉眼如画却冷若冰霜,左眼下一点泪痣红得惊心。
谢长宴呼吸停滞——那是少年时的白暮雪!
“谢师兄,我来晚了。”少年白暮雪的声音比他的剑更冷,目光扫过院中惨状时,眼底似有血色翻涌。
谢云澜却露出欣慰的笑容:“小雪...你果然收到了信号。”
天命老人眯起眼睛:“又来个送死的。”
少年白暮雪没有废话,剑锋一转便刺向老人咽喉。他的剑法快得惊人,每一剑都带着凛冬般的杀意。谢长宴从未见过这样的白暮雪——锋芒毕露,招招致命,与后来那个清冷出尘的寒霜剑尊判若两人。
“师尊...原来你...”谢长宴喉咙发紧。他从未想过白暮雪与谢家竟真的会有这般深的渊源。
激战中,谢云澜突然喷出一口鲜血,星衍大阵开始摇晃。天命老人抓住机会,一掌击向谢云澜天灵盖!
“小心!”少年白暮雪飞身去挡,却被一道黑光击中右肩。他闷哼一声,剑势却不减,硬生生斩下天命老人三根手指。
“小畜生!”天命老人暴怒,周身黑雾化作无数毒蛇扑向少年。白暮雪挥剑斩蛇,却仍被几条黑蛇咬中手臂,顿时皮肉溃烂见骨。
谢云澜见状,突然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小雪,带星盘走!”他将袖中玉盘抛向少年,同时整个人扑向天命老人,“记住我们的约定!”
“谢师兄!”少年白暮雪接住星盘,却见谢云澜周身燃起金色火焰——是元神自燃!
天命老人终于露出惧色:“疯子!”他想退,却被谢云澜死死抱住。金色火焰顺着两人接触的地方蔓延,转眼将天命老人半个身子吞没。
“走啊!”谢云澜回头对白暮雪嘶吼,七窍都在流血,“照顾好长宴!”
少年白暮雪双眼赤红,握着星盘的手青筋暴起。最终他狠狠闭眼,转身冲出书房。就在他离开的瞬间,整间屋子被金焰吞噬,冲击波将少年掀飞数丈。
“爹——!”院中传来少年谢长宴撕心裂肺的哭喊。
少年白暮雪艰难爬起,拖着受伤的身体向声源处走去。谢长宴跟在他身后,看见十五年前的自己正被天命老人的余党按在地上,一柄钢刀高高举起。
“大哥——!”
这一声呼喊如惊雷炸响。少年白暮雪浑身是血地扑来,手中剑光暴涨,持刀人的头颅应声而飞。血雨中,他单膝跪地将少年谢长宴护在身后,声音沙哑颤抖:“别怕...大哥在...”
谢长宴脑中嗡的一声。大哥?白暮雪叫他什么?为什么叫他大哥?
幻境突然扭曲起来,景象如被打碎的镜子般片片剥落。谢长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少年白暮雪抱着谢父的一缕残魂仰天长啸,泪与血混作一处...
“不...不要...爹...师尊...”
现实中,躺在问心镜前的谢长宴泪流满面,全身痉挛。守在镜边的白暮雪脸色骤变,他伸手按在镜面上,灵力如潮水般涌入:“长宴!醒来!”
镜面纹丝不动,反而将他的灵力反弹回来。白暮雪唇角溢出一丝鲜血,眼中寒芒大盛。他五指成爪,竟生生插入问心镜边缘:“...出来!”
问心镜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白暮雪的手掌被镜缘割得血肉模糊,鲜血顺腕骨滴落在谢长宴脸上,如一场小小的血雨。
“师尊...”谢长宴突然睁开眼,瞳孔仍涣散着,却准确抓住了白暮雪流血的手腕,“为什么...您当年为什么...”
白暮雪僵住了。他看见徒弟眼中映出的血色记忆,明白谢长宴已经看到了最不该看的那段往事。
“先离开这里。”白暮雪想抽回手,却被谢长宴抓得更紧。
“您叫我‘长宴’...”谢长宴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可幻境里您喊我‘大哥’...”
白暮雪的睫毛颤了颤,一滴汗顺着鼻梁滑落。问心镜开始剧烈震动,四周石壁簌簌落下灰尘。
“镜界要塌了。”白暮雪弯腰将谢长宴扶起,“能走吗?”
谢长宴却突然死死抱住师尊,脸埋在那袭雪白的前襟上,泪水瞬间浸透衣料:“...您当年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一个人承受这些?我恨了您整整十年...十年啊!”
白暮雪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徒弟颤抖的背上。他沉默许久,直到问心镜裂开第一道缝隙,才沙哑道:“...糖太甜了。”
谢长宴抬头,满脸泪痕:“什么?”
“你父亲给的饴糖。“白暮雪望向镜中不断崩塌的景象,眼中浮现罕见的柔软,“太甜了...甜到...不忍心让你知道真相。”
一块碎石砸在两人脚边。白暮雪不再多言,揽住谢长宴的腰纵身跃向镜外。在他们身后,问心镜轰然碎裂,无数记忆碎片如雪花般纷扬洒落。
静室中,谢长宴跪坐在地,手中紧紧攥着白暮雪染血的衣袖。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夕阳透过窗棂,将师徒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谢长宴声音嘶哑,“全部真相。”
白暮雪望着窗外出神,左眼下的泪痣在夕照中红得刺目:“从哪里说起呢...”
“从您为什么叫我‘大哥’开始。”谢长宴固执道。
白暮雪轻轻叹了口气:“那是我第一次见你。谢师兄第一次带我回谢家那天,你正在院子里逗猫。”他顿了顿,“你比我大三岁,按礼我该叫你兄长。只是后来...”
“后来谢家没了,您成了我的师尊。”谢长宴接上他的话,心脏绞痛,“所以父亲临终前说的‘约定’是...”
“照顾你。”白暮雪垂下眼睛,“我答应过他,要护你平安。”
谢长宴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抓住白暮雪双肩:“那天您为什么会出现在谢家?您和父亲到底是什么关系?”
白暮雪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块残缺的玉佩:“我白家一族本来是是玄霄宗最后的弟子。三十年前青冥山惨案,谢师兄救了我,甚至陪着我建立魔宗颠覆魔宗,后来一起加入青云剑宗。”
玉佩上刻着半个‘霄’字,裂纹处还沾着干涸的血迹。谢长宴接过玉佩,手指发颤——这与父亲常年佩戴的那块残玉正好是一对!
“所以星盘...”
“是玄霄宗至宝,我父亲临死前谢师兄代为保管。“白暮雪轻声道,“天命老人屠灭玄霄宗就是为了它。他以为谢家灭门后星盘已毁,其实...”
“在您手里。”谢长宴恍然大悟,“所以您这些年一直在追查天命老人的下落?”
白暮雪点头,眼中寒意骤起:“他必须血债血偿。”
谢长宴突然觉得呼吸困难。十五年来,他以为白暮雪收他为徒只是出于怜悯,却不知这背后藏着如此沉重的誓约与血仇。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哽咽道,“我明明可以...”
“可以什么?”白暮雪突然严厉起来,“像今天这样险些被问心镜吞噬?谢长宴,仇恨会毁了一个人。谢师兄宁愿你恨我,也不愿你活在复仇的执念里。”
谢长宴如遭当头棒喝。他想起父亲临终时的笑容,想起白暮雪这些年的若即若离,想起自己每每提及血仇时师尊眼中闪过的痛色...原来一切都有了解释。
“那您现在为何又...”谢长宴指了指已经粉碎的问心镜。
白暮雪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掌,轻声道:“因为比起仇恨...我更怕失去你。”
这句话击碎了谢长宴最后的防线。他猛地将白暮雪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人揉进骨血。白暮雪僵硬一瞬,终是放松下来,抬手抚上徒弟的后脑。
“对不起...”谢长宴泣不成声,“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还那样对您...”
白暮雪摇摇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活着就好。”
暮色渐深,两颗伤痕累累的心终于在此刻找到了归处。窗外飘起今冬第一场雪,恍若那年少年白暮雪持剑而来时,衣袂间纷扬的雪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