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而过,白望舒被留在夕雾山,已经过了足足大半个月。
朱砂白日里看着她泡池水,夜里与她在池旁的石室内同榻而眠。这般“贴身看护”,叫白望舒一丝逃脱的可能性也没有。
倚在朱砂亲自盘磨又铺满蒲草的石床上,白望舒裹着外袍发呆。
已经这么久了……她翕动睫羽,翻身往榻里蜷缩。
江净秋一定以为她早就死了吧。
“姐姐。”
石室外有响动,是朱砂从回来了。她往地上放下了什么东西,便直奔床榻,温声道:
“好姐姐,怎的又睡了?”
白望舒不吭声。
这些日子,除了必要的交流,她对朱砂的话一向是不回应的。
朱砂也当然知道她没睡,亲热热凑上来,摇晃她肩膀:“今日出太阳了,我去隔壁山上采了野果子,你起来尝尝。”
朱砂语气雀跃,听着很欢喜。
白望舒看得出,自从毒障散去,她能自由活动,每一天都很欢喜。
只要白望舒睡觉养神,她就背着小篓子开开心心出去游逛,采一堆大大小小青红不一的瓜果回来,且总能在白望舒醒后,立刻回到石室。
昨日她不知从哪打了只兔子,乐坏了,献宝一样拎回来要给白望舒烤了吃。
不料烤到一半,白望舒闻着那油脂味儿就吐了。朱砂手忙脚乱踩灭火,又把兔子丢出去,可石室里全弥漫着烤肉味,最终不得已带白望舒出去吹了两个时辰的风。
那两个时辰,朱砂盯她,比牧羊犬放羊还盯得紧,白望舒愣是没找到一丝逃跑机会。
“还在记恨那天呀,”朱砂亲昵地贴在白望舒背后,往她耳朵里吹气,“我都没记恨你拿灯砸我头呢。”
她那天硬着头皮往林子里跑,想甩开朱砂,结果没跑出七步,就被人用蛛丝粘住,抓了回来。
她又没别的攻击手段,不用灯砸难道用剑砍吗?白望舒气得不想说话。
朱砂却笑嘻嘻:“那就用剑砍呗。”
白望舒一耸肩膀甩掉她,回头瞪眼:“你究竟关我到什么时候?”
朱砂:“就明日。”
白望舒蹙眉:“谁知你说话算不算……啊?明日?”
她盯着朱砂那张薄而剔透的嘴唇,试图从里面撬出些真话。
朱砂哈哈一笑,把洗净的野果子拍在她手心,翻身下榻。
“就明日。你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再留一晚,明日我们就离开。”
见她模样不像蒙骗,白望舒满面狐疑,捏着手心水渍未干的果子,些许不知所措。
这人在想什么?难道真盼自己带她进宗门?这明摆是不可能答应的事……
“我知道你不可能答应,”朱砂与她内心话对答如流,语气十分轻快,“所以这件事,我一定要等你身体痊愈才能做。”
身体痊愈才能……做?
白望舒睁大眼,往榻里缩缩。不知为何,她隐隐漫上不好的预感。
入夜,溶洞内石笋仍旧星星点点散着光,照亮这一方天地。
白望舒坐在池边,骨肉亭均的雪白脚掌荡在水里,时不时踢起一簇水花。
这池水确实有效,十几日泡下来,她腰腹处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在毒障里留下的后遗症也一一消除。
只有眼睛,确实如朱砂所说,再也看不清三丈以外的东西。
身后脚步声不疾不徐接近,白望舒不再踩水,直挺挺坐在池边,僵成了一尊雕像。
“好警觉,是怕我推你下水吗?”朱砂轻笑一下,蹲身握住白望舒两边腋窝,一使力,将她从水里提了出来。
擦洗,更衣,铺床,十几日来重复过许多次的流程被朱砂十分熟练地做完。
她心情相当好,抱着白望舒上床时,甚至没计较对方在心里嘀咕的一句讨厌你。
吹熄了灯,朱砂很自然地在外侧躺下,拉好床帘,转身从背后抱住白望舒。
那脊背单薄的人没有吭声,只是呼吸更平稳了些。
“好瘦,”朱砂摸到白望舒那只覆着一层单薄皮肉的肋骨,不禁喟叹,“难怪身体差。你们大宗门里,都不给人吃饭的吗?”
白望舒翁声道:“是啊,进去了一日饿三顿。”
朱砂知她是在拐着弯叫自己别来呢,分毫不恼,捉着她一缕头发,绕在指尖细嗅。
是旖旎的山茶花气息。
其实第一日这样睡时,白望舒是十分抗拒的。她不愿意睡朱砂的床,更不愿意让朱砂碰她。
朱砂气极反笑,问她要待在哪?她抱着外袍往地上一坐,发犟说她就睡在那。
身子还没好全,还敢要睡硬地面。朱砂没有多费口舌,果断使了一些铁血手腕,把白望舒逼回了床榻上。
人潜移默化的习惯是非常可怕的。
十几日朝夕相对,最开始不让人碰的白望舒,已经会在先睡下时给朱砂留出地方。
一旦和另一个人夜间一同入睡,晨起一同睁眼,哪怕天大的仇怨,也会变得别扭起来。
夜间交渡的呼吸,无意识搭上对方肩膀的胳膊,亦或是熟悉了身侧起伏的胸膛,温热的温度……甚至现在白望舒醒着,朱砂搂住她的腰,她也没半点反应了。
“姐姐。”
朱砂鼻尖磨蹭白望舒的肩窝,黏糊糊地道:“倘若我真是要去寻仇,你觉得,该做还是不该做?”
“……”白望舒默默躺着,不吭声。
寻仇这事,江湖人讲快意恩仇,修行人讲克己复礼,朝廷人又讲礼法人伦。
但言而总之,殊途同归,是要叫人做该做的事,坦荡面对自己的心。
白望舒并不坦荡,她是个最善掖着藏着的人。
因此朱砂这一问,又将她给问住了。
“我答不上,你换一个问罢。”某种角度来说,承认自己不坦荡,也算是一种坦荡。
朱砂哦一声,沉默少顷,问出了比寻仇难答千倍的问题:
“那姐姐,你跟人双修过吗?”
白望舒浑身一僵,周身气压徒然降低。
朱砂还天真地等着人家回答,不想下一秒,一只绵软微凉的足尖踹过来,把她生生蹬歪半尺。那足尖的主人冷哼一声,凶巴巴甩掉她的手,往榻里挪挪,不做声了。
朱砂头回被白望舒使这么大力气踹了,讪讪道:
“没就没嘛,这么大火气做甚……”
她忍不住摸了摸被踹的那一处皮肉。并不痛,反而酥酥麻麻过着电,回味起那绵软足尖蹴过来的触感,让她一时间心荡神驰。
小神仙,大脾气。
等白望舒气鼓鼓的呼吸渐趋平缓,朱砂厚脸皮蹭回刚才的位置,舒舒服服搂住那人细瘦的腰,阖眼睡下。
夜深,石室内燃着白望舒那盏琉璃灯,不渡灵力,便只做寻常照明用。
光线昏暖,温吞吞消磨人的意志。隔着帐子瞧那灯,更是朦胧一片,熏得人醉醉的。
朱砂扭头望了会光源,垂下眼睫,轻轻从枕头下取出一支短小的香。
她仔细丈量,又掐断一截,才从指尖搓燃一簇火苗,将其点燃。
烟袅袅盘旋,一股异香很快蓄满了床帐。白望舒沉沉睡着,忽然眉心一蹙,指尖蜷曲攥着被褥,很难受似的。
朱砂凝视着她挣扎,按住蜷曲的手指,将香举近她脸侧。
异香熏染,密不透风,没过多久,白望舒紧蹙的眉便茫然地展开了。
她垂下头,陷入了更深的安眠。
*
一种诡异的,全身被抽离的感觉将白望舒强行唤醒。
她恍惚以为是梦魇了,浑浑噩噩睁开眼,却发现眼前不再是熟悉的床帐,而是一片古怪的柔白。
抽离感还在持续,白望舒痛苦地闭上眼低吟,只觉根根神经都在啸叫,仿佛有东西在吮吸她的脑子。
她动了动手肘,果然动弹不得,又被绑住了。
朱砂这个……
忽然涌上的眩晕感令她险些再次昏厥,她强打精神,咬着舌尖,忍痛看向四周。
这片柔白应当是一只巨大的茧蛹,柔软半透明,直径有五个成人叠加的高度。
白望舒被缚在茧蛹正中心,道道蛛网捆缚她的四肢,与上次不同的,是多了一根粗壮的蛛丝,直牵她额头。
她仔细感受,接着惊恐地发觉那蛛丝是嵌进她眉心的,那股诡异至极的吮吸感就是由它造成。
朱砂这个混蛋,要把她造成什么木乃伊吗?
这时,茧蛹一端像纱帘般往两边打开,朱砂快步走进,与昏昏沉沉的白望舒一对视,竟然讶异地咦了一声。
她三步并两步来到白望舒身前,解开腰部固定的蛛丝,扶着她半躺在蛛网上。
“……你有抗药性?”
她竟不先解释眼下是什么意思,倒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白望舒无力气恼,她太累了,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累,连抬起眼皮都要费莫大的力气。
“怪我,我该早察觉的。”朱砂终于露出些愧疚,托着白望舒的下巴,让她倚靠在自己身上,“按正常剂量来讲,你本该安稳一觉,睡到离情幻术结束。”
“你……”白望舒只发出虚软无力的一个音,就再也发不出声音。
什么离情幻术,你究竟要做什么……
朱砂怜爱地安抚她,攥住她几近失温的手揉搓。
“我知道你不会答应带我进仙门,更不会答应我留在你身边。”
白望舒视野昏黑,朱砂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响起,嗡嗡且听不真切。
“所以,只要让你忘掉你曾‘不答应’就行了。”
什……!
铺天盖地的白色蛛丝毫无预兆降下,白望舒一个音节都没来得及发出,嘴巴已经被蛛丝牢牢缠住。
她活像一只误入蛛网的飞蛾,被层层捆缚,勒缠得严丝合缝。
惊恐的声音堵在喉咙深处,她拼命撕扯蛛丝,却只是徒劳地被越缠越紧。
白望舒绝望地蜷曲最后一根能动的手指,意识被黑暗裹挟,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