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薰风团团卷起蒲絮,在乡间小道你逐我赶,渐渐飘远。
小道上慢悠悠跑着一只带棚板车,马儿拉着,没有车夫,只一个黑褂子少女坐在板车边上,晃荡一条腿,懒洋洋地望天。
乡路不平,走着走着一颠,少女手边滚下两只黄澄澄的灯笼柿子。她跳下板车去拾,忽闻车棚下一声低唤。
“哎。”
朱砂飞快拾起果子,紧跑两步坐上板车,朝棚子里边探头。
“姐姐,你叫我?”
棚里睡着个病恹恹的人,裹一身月白色外袍,更清瘦得惹人心怵。那双桃杏眼斜斜一瞟,瞟得朱砂忍不住半个身子一并挤了进去,凑到那人跟前。
“是不是睡得腰酸了,姐姐侧着躺,我给你揉揉。”
“……”白望舒厌厌地推开她,眉尖微蹙,不大高兴,“吃东西别吧唧嘴,好吵。”
朱砂失笑,立马丢开柿子,弯身钻进车棚,殷勤地伺候白望舒。
她待在外边的时候,特意隔一会就搓搓手,搓得热热的。现下派上用场,贴着那勾魂摄魄的腰线摸上去时,白望舒只轻轻一声嗯,并没推拒。
朱砂便半跪半坐在白望舒身后,大着胆子揉摁起来。
被这般殷勤伺候,白望舒面上仍旧不见好颜色。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怎么了。
从夕雾山下来,脑袋一直昏昏沉沉,还老是忘事。睡得比从前多了一倍不止,偏偏醒了又不解乏,越睡越困,越睡越昏。
她有想过或许是那日在毒障里呆太久,留了病根,可这都将养快一个月,再不济也该好了。
而且,不知那毒障是否会影响人的记忆?她与江净秋斩杀妖王后裔一事的细枝末节,当时是如何惊心动魄,现下,却几乎半点都记不得。
白望舒烦躁地捏捏眉心,拂开朱砂的手。
“太慢。”
朱砂不解地啊了一声。
“太慢。”白望舒已经很不耐烦,她推开朱砂,抖抖外袍,往身上一披,“把这劳什子找个人家送了,改御剑。”
“这怎么使得?”朱砂连忙拦她,“姐姐,你灵脉运转还不顺畅,上回都栽下来了,还好飞得低,不然你我早摔断脖子了。”
白望舒额角青筋跳突,她脸色阴沉,盯着朱砂。
朱砂浑不觉怕,软声哄着:“就再一晚,这一晚你休息好,明日我们弃了这车,买两匹快马,白天赶路,夜里歇客栈,就比这个快多了。”
她说得恳切,白望舒闷了一会,甩开外袍,抱膝坐在板车边上,不吭气了。
朱砂忙笑夸一声好姐姐,替她收好外袍,整整齐齐叠在棚子里。
白望舒眼角瞥见她动作,心底些微触动。
她那时重伤,又中了迷阵幻术,被江净秋误留在夕雾山。是朱砂捡到她悉心照料,才留下一条命。
这小姑娘十六岁,本是附近村樵的女儿,不慎遇见强盗屠村,她逃进夕雾山躲避,却发觉这山只得进不得出,只能小心翼翼在山中过活。
说来侥幸,她竟与白望舒一样,对毒物和药物都有耐受体质,才在满是毒花毒草的夕雾山活了下来。
这孩子无家可归,白望舒提出由宗门出面,为她找个安定的去处,保她有吃有穿。
但朱砂拒绝了。
她对白望舒说,她想进仙门。
“哪怕从打杂做起,我也愿意。姐姐,求你帮帮我,我不愿再见亲友被人凌辱屠杀,自己却毫无还手之力。”
这样的理由,白望舒无法拒绝。
索性宗门的拜师大典将近,带她去碰碰运气,说不准真能选上。
只不过……眼前乡路一望无际,更远处是影影绰绰的不知名山脉,那矗立于大陆最北端的寻霁峰,只怕还远在天边呢。
夜色最浓时,两人抵达一间小客栈。
门前的红幡子都快褪成灰色了,雨棚歪斜,也不知多久没修缮过。
但也实在没别的选择,再挑挑拣拣,她们今夜只能睡荒郊野岭。
朱砂推开门,里边闹哄哄的粗声嚷嚷立即炸响,连带着一股子酒气臭气,直往人面门上扑。
白望舒熏得两眼一昏,强忍着没有晕厥,跟朱砂进入了客栈狭窄的门厅。
要说外边破烂,里边简直就像战场了。
三五个酒蒙子在最大那张桌上坐得乱七八糟,酒罐子倒翻,烂臭骨头吃了满地,简直臭不可闻。
朱砂忧心忡忡,紧跟在白望舒后边,生怕她一个耐不住昏倒。
“劳驾,一间上房,要清净些。”
白望舒说话的嗓音很轻,但她话音才落,屋内吵吵嚷嚷的醉酒声就诡异地停顿了一瞬。
小二见白望舒往柜台搁下一锭银子,眼都直了,连称贵客,打着汗巾子往楼上招呼。
白望舒冷冷瞥一眼那桌醉汉,带朱砂跟着店小二上了楼。
她清楚感觉到,背上有好几道粘腻恶心的视线,盯着砧板上鱼肉似的,一直盯到她和朱砂的背影消失在二楼拐角。
在隐岫宗那等清修地界呆惯了,忽而见识到破落地方的糟污,白望舒分外不适。
一进到客房,白望舒便遣散小二,锁好门窗,先在屋内环视一圈。
“嚯,还是纱帐子。”朱砂十分新奇,撩起那颜色轻浮夸张的纱帐,探头探脑,“咦?姐姐,这里边有件衣裳。”
她大咧咧拎起那块火红的布料来,还抖了抖:
“什么啊,还破的,胸口有俩大洞。”
白望舒狠狠闭眼,一抬手,用灵力震碎了那龌龊的物件。
朱砂当变戏法看,连连鼓掌称赞。
“低声些,”白望舒瞪她一眼,“这里的水和吃食一概不要用,歇一晚,明早立刻走。”
“好。”
两人稍作修整,便和衣歇下。白望舒让朱砂睡在里侧,她守在外侧,边打坐边打盹。
月色透过窗棂泄入,燃昼灯悠悠浮在床帐外,映出一片熟悉的昏黄光晕。
这里隔音并不好,故而当楼下醉汉们的声音彻底止息时,白望舒敏锐地睁开眼。
她望向门口,屏息听着,门外却并没有动静。
也许是她想多了,喝醉的人自然去躺尸,没力气来胡闹生事。
往身旁一瞧,朱砂睡得倒踏实,侧着身,枕着她一条腿,晃一晃都不醒。
白望舒瞧着她幼白干净的脸蛋,忍不住戳了戳,软的。她莫名被哄了一下,淡淡一笑,安心闭目养神。
如此一直安稳到四更,门外忽然喀啦一声轻响。
“你轻着点,万一这俩小娘子听见动静跑了,老子弄死你。”
“直娘贼,跑不了。”
“少废话,快撬。这死小二,装什么假正经,一把破钥匙也不肯给,呸。”
白望舒坐在床前,静静听着两个陌生男人在一墙之隔外低声交谈。
她手中一把通体透明的湛蓝长剑已召出多时,剑锋在月色下寒光泛泛,锋锐无极。
“你不晓得,那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那小声音一出来,老子半边身子都酥了。”
“诶,你不是说,那还领着个小的?别瞧上哪家的少妇,诶呀!”另一个男人惊呼一声,叮啷掉了个东西,深夜寂静下,简直是震天的一响。
外头静寂片刻,他同伴压低嗓子骂开了:
“你要死啊?弄醒了她们,老子送你去马厩填粪!”
他显然胆大些,也更低劣:“小个屁小,瞧模样,也得十六上下了吧?那个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水嫩嫩的,是姐俩没跑。”
他嘶溜抹了把口水。
“你怕你滚回去,老子一人独享,到时候一边搂一个,嘿嘿,好好快活快——”
噗通!
那下流的语句戛然而止,伴随两下栽倒,再无声息。
白望舒骤然警惕,举剑对准门扉。
怎么回事,他们……?
砰!门板猝然碎裂,伴随高昂的女人尖叫,一袭罡风直朝床铺劈来!
铛!
燃昼灯结界展开,及时挡住这一击。
白望舒连敌人的样貌都来得及看清,捞起朱砂,一脚踹开窗,一跃而下——
该死的,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电光火石间,她只记得仿佛看见一团污糟打结的毛发,和类似三叉钢刀般的武器。
对方绝对不是人。
朱砂很快醒了过来,见白望舒在跑,先是一懵,反应过来后,挣扎下地,自己跟在她后边。
“牵马。”白望舒跑得直喘,她一发话,朱砂转身跑去马厩。
两人身后哗啦一阵响动,那东西也跳下窗跟来了。
白望舒高举燃昼灯,调动全身灵力,金辉大放,闪出千万只金色蝴蝶,丁零当啷与身后那东西交战在一起。
她灵力支撑不住太久,只能拖个一时半刻。
“姐姐——”
这时朱砂正骑马从侧方赶来,她砍断了拉板车的麻绳,驾马直奔白望舒,擦肩而过,将她一把捞起。
“驾!驾!”
朱砂猛夹马肚子,回身照马屁股甩了一巴掌,马儿扬蹄嘶鸣,一个猛冲疾跑而去。
白望舒癫得直想吐,她根本不会骑马,被朱砂拽在身前,只觉每癫一下都要被甩下去。
“姐姐,”朱砂一手稳稳控制着马儿的方向,一手夹着白望舒的腰,对她道:“你扶着我坐直,然后搂住我的腰。”
白望舒也想坐直,可一睁眼,眼前就是颠簸的地面和凿出飞影的马蹄。她两眼发昏,手脚发软,一下都挪动不得。
迫不得己,她向上露出个求助的眼神。
朱砂看她一眼,忽然用嘴叼住缰绳,空出双手,将白望舒猛地提起,迎面坐稳在马背上,顺势带着她的双手环住自己腰身。
“姐姐抓牢,我提速了。”
可不等她再次夹紧马肚子,马儿已悲鸣一声,四条腿慌乱凿地,跑得比方才还快上一倍。
这样的跑法,很快就会力竭而死。
朱砂呵斥几声,想让马儿慢下来,怀里的白望舒忽然脊背一僵,怔怔看向后方。
她是面对朱砂坐的,身后的情况一览无余。
而此时,后面浓墨一般的夜色中,无数翠绿的光点追逐着她们,忽上忽下,忽紧忽慢。
朱砂也回头望了一眼:
“这什么?萤火虫能飞这么快??”
“不是。”白望舒惊愕喃喃。
“是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