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蝴蝶破茧之际

事情似乎变得不太对劲。

你凝重地松开手掌，看着丹恒弯腰咳嗽，粼粼珠露溢开在他的眼眸中，焦虑让你的心蓬勃如炉火，炙烤每一寸神经，你不明白，他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你要杀了他？

这未免也……你的思想分叉了一缕，依旧难以找出与之相媲美的事物。

你决定动用自己狩猎时的耐心，好好观察你这位能作为“人类敏感而脆弱之典型”的旅伴，弄清楚他究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于是你轻巧地扶住他，将他按在床铺上，用柔软的被子为他筑起巢穴，希望这样能让他得到一些抚慰。

丹恒很不情愿地持续挣扎，你不耐烦地坐在他腿上，用双臂禁锢住他挣扎的动作，手指则掐住他的后颈，让他只能将脸对准你，让你不舒适的温度又在他呼吸的倾吐间留在了你的脸颊和脖颈上。

他僵住不动了。

“呼……”

你松懈地长吐一口气，让他的羽睫微微颤动，他的眼睛游离不定，依旧试图逃避你的视线。

丹枫。

你又想到了这个名字，傲慢而冷峻的龙尊从来不会回避你的视线，所以你曾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毕竟他是那样庄重而不可动摇，就像虫子栖居的古树，根系仿佛与大地同等顽强。

所以，就连谎言都诉说得如同承诺。

“我为什么要杀你？”你问他，疑惑的同时有一种捕猎者身份被重视的沾沾自喜。

丹恒嘴唇紧闭，脸上却显出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真实的哀切让淙淙苦泉也淌进了你的心。

多分明、多浓重的情感，你分辨着、品味着，稍稍松开手臂，捧住他的脸庞，以人类的方式安慰他，轻轻吻了吻他青色的眼瞳，舌尖尝到了会陪伴无数情感涌出的、苦咸的泪水。

“别……哭啦，”你将他搂进怀中，轻轻拍打他的脊背，在无数个无眠的夜中，姬子阿姐就是这样做，她还会为你哼起家乡的歌谣，可你没听过自己家乡的歌，所以只能放弃对丹恒哼唱，“你要告诉我，我才知道怎么回事。”

“我没想杀掉你，从来没有。”

他倚靠着你，你能感受到他最细小的呼吸，和不规律雀跃的心跳。

“因为丹枫。”

他只吐出了这几个字，就又像被卡住的机器一样不动了。

你只是等待，而等待是你最熟悉的伙伴。

“你攻击了我，你在犹豫……要不要杀了我。而我可以告诉你，他蜕生为我。我应是他，我应为他赎罪，我应代他承担。我在他的记忆中见过你，对你来说，是我……杀死了他。”

那苦涩又开始流淌，他的心脏缓慢而绝望地敲击着胸膛，而你觉得自己了解了一切。

他以为你不知道这一切，他以为你没有认出丹枫蜕生后的自己，他以为，你会因为丹枫的死迁怒他。

瓦/尔/特先生会为你讲故事，你也要为丹恒讲一个故事。

那时候，你的巢穴还没有变得脏污晦暗，你会在垂铃的树下与虫共憩，虫群的食物网层叠驳杂，但它们从不会在你身边互相吞吃。

于是就有这样一只虫，一只聪明的虫，它悄悄攀附在了你的翼尖上，你发现了它，允许它与你共同游荡在斑驳的林谷中，在温暖、在炙热、在枯萎、在寒冷的时间中，在你未曾留意它的时候，它悄悄地、爬到了你的肩上。

你没有饲养它，它依赖你就像依赖一棵树，它会在天敌面前瑟瑟发抖，会在温暖的阳光下舒展自己，会在料峭的风中紧紧抓住你的肩甲。

它会陪伴你。

于是秋日、冬日、春日、夏日……它开始结茧，它变得安静，它依然在陪伴你。

陪伴你下一个冬日、春日、夏日、秋日……直到它在你肩上张开了翅膀。

它拥有和它族群一样的翅膀，它是陪伴过你的、独一无二的孩子。

而它已经不是那只停留在你肩上的小虫了，它成为了蝴蝶，它不属于树了，它应该飞向天空。

每一个春日、夏日、秋日、冬日，陪伴你的都是小虫，而不是蝴蝶。

但是……

“但是，曾停留在我肩上那么久的小虫，我怎么会认不出来，它破茧而成的蝴蝶呢？”

那只蝴蝶正在你怀里，用汹涌的情绪拍击着心灵的高墙，激烈的心跳让你担心心脏会不会撞开他的胸膛。

而与那时不同，你来到了天空，来到了比天空更遥远的星间，你与一只蝴蝶相遇了。

相遇，而非重逢。

“你不是丹枫，你是丹恒。”

“破茧是虫生命的最后一环，而蜕生……是持明的死亡。不存在谁杀死谁的关系，死亡，就只是死亡。”

丹恒握紧了你的手，他身上有沸腾的海，海面蒸腾着热气而生灵在痛苦地尖叫，于是那凄厉的哀鸣便从他的眼睛里淌出来。

他将你的手放在了胸膛上，暴烈的火一刻不停在他身体中燃烧。

“可为什么……这属于死去之人的心，还在我的胸膛中，为你跳动呢？”

-

丹枫、丹枫。

你太久未想起他了，而他留给你的最深刻的回忆中，却没有他的影子。

只有等待。

那是你在仙舟的多少个十年？你记不得，你只有十根手指头，只能算清十年，而这十年的次数，在超过了十之后，你又无法计算了，等到你学习了更多，能清晰数清古树的年轮，那时间啊，在你身后已经数不清了。

所以你至今也无法知晓，自己的生命尺上，仙舟到底占据了多少刻度。

你不愿意回想，不愿意回想等待的时间，不愿意回想他的失约，不愿意回想死亡……很多很多死亡。

而“怨恨”，对你而言，是只能对生者生效的东西。

你感受着那颗心，那颗据丹恒所说，属于丹枫的心，你从未如此清晰感受到他的错误。

死亡就是死亡，死亡不会留下任何东西。

于是你亲吻他，亲吻这只不安的蝴蝶，你感受着话语在他唇上的触觉，你说：“那就让你的心，为我而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