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他的天真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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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心触摸着石台上崭新的痕迹,光滑、干净、削凿锋锐,一种奇特的感受轻柔掠过你心灵的边界,像是春日里带着一点余寒的风、河流中破碎而憔悴的冰片,咬去了一小块温暖、遗留了切骨的水渍。
白鹭般的小少年自以为隐蔽地注视着你,站立时端正的姿态很难让人昧着良心称他现在的模样为“隐蔽地注视”,事实上,他离光明正大地打量只差一个目不转睛。
他淡金色的头发完全被阳光宠爱着,所以生活在树叶阴翳间的虫在看向他的时候稍微感受到了眼睛的刺痛。
你伸手替他挡住了垂落的阳光,他同样呈现赤诚金色的眼睛有些心虚地眨动着,彦卿的指尖拂过你宽大的衣袖,腕间血管的搏动在他的皮肤上带来微微的战栗,他隔着布料将那节律握紧在了掌心。
“这位姐姐,”他的声音含在喉舌间,不由变得又低又温吞,“您和将军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
彦卿问出了一个让你苦恼的问题。
你犹豫着用遮挡阳光的那只手在他的头顶比划,回想着记忆里你注视景元的角度:“那时候景元比你大一些、高一些,总是笑,还有,他不带剑。”
因为往日记忆的清晰,你开始不自觉带上笑容:“但是他很厉害,比现在的你厉害很多很多。”
小少年惊异瞪大的眼睛里带着些你难以进一步分辨的情绪,崇敬、骄傲、愉快、好胜……虽然复杂却有太多同质的东西,你很少会去分辨,但不知为何,此刻你恍惚着探入情绪的漩涡中,过敏般想要感受它们每一个。
光芒不再让你感觉刺眼了,你缓慢地将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四指并拢按住颈后一节一节的棘突,彦卿有些不自在地动了一下,像某种在你掌下战栗的小动物。
景元带你抚摸过,毛茸茸的外皮,血肉的温度要更高一些,总是很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他要更精力旺盛。”你想到族群中那些过于有活力的孩子,它们好奇地去撩拨目之所见的一切,哪怕是慢吞吞路过的大型动物,都要被薅一爪毛。
彦卿惊异地“欸”了一声,似乎是第一次有人向他说起这些。
但景元还是不一样,他会将毛毛送给急着筑巢的小鸟,会带着大动物磨尖老化的爪子,莫名其妙会跟族群里每一个混熟,然后他会来到你身边,带你去听小鸟的歌声,将你扶上大动物的脊背,族群里每一个都会来握住你的手,他们脸上的笑容比你每一次模仿都要诚挚,就像那些天然簇拥你的虫群。
他们的表情映照在你懵懂的眼睛里,不是鳞甲花纹等肉眼可见的区别,不是来自信息素的命令,那是一种更加柔和的东西,纤细的痒意只有在你确切勾出那根烦扰你的蛛丝后才会消除。
他确实总是笑,懒散的、无奈的、喜悦的、或者只是单纯的微笑,千万种含义在心间掠过后,只是简单牵动唇角,笑意便次第绽开。
有时候,你凝视着他,会突然生出某种贪婪的饥渴,就好像只能用唇齿感受世界的怪物,迫切地想要吞没每一个“未知”。
“他现在……”如果他改变了,“是什么样子的呢?”
彦卿不知道这是一句自言自语还是对他的询问,他看着你,试图从你的表情上看出点什么……就像过去的你。
“不,不用告诉我,”你自然而然冲他笑了一下,“我会自己看到。”
“看到什么?”他忽然开口。
你盯着彦卿,看着他的脸色从惊慌逐渐涨红,放松的身体开始紧绷,他的目光落点在你身后,微微挺直了脊背。
“将军……这位姐姐……我……”
不幸的是,没有组织好的语言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你松开手,放过了这只小白鹭,手指上拂过的发丝光滑而柔软。
轻笑的声音近在咫尺:“彦卿啊彦卿,如何见了我就像小鼠见了猫?莫非是做了什么坏事?”
小少年先是低下头,将你被他握出褶皱的袖口整理好,接着气势汹汹朝向你身后:“将军莫要……在这时候开彦卿的玩笑。”
他重新看向你:“既然将军已经来了,就请恕彦卿失陪。”
你缓慢地点了点头,在彦卿离开后依旧迟疑着没有动弹。
他有些忍俊不禁:“难道是景元会错了意,出现在将军府的不是一位想要叙旧的故人,而是要以新的身份认识景元的……客人?”他停顿了一下,接着用很轻的声音叫出了你的名字。
于是你回过头,看见他现在的模样。他变得好高了,能够轻易将你笼罩,看向你的时候眉目低垂,金色的眼睛被羽睫的影子覆盖,稍微下调了一个色调的浓郁鎏金依旧璀璨生辉,对比之下黯然失色的阳光慵懒地陷在他雪白的头发里,簇拥着他的面孔,他还在对你笑,无奈、喜悦、怀恋……牵动唇角的弧度依旧如同往日,如同循着时节归巢的燕,衔来一切关于美好的意象。
那是一个新的笑容。
他的声音虽然已不是清亮的少年音,但似乎也没什么不同:“这位……姐姐?你可是将军府中人?景元似乎未曾有幸见过你。”
你又坠入一场空茫茫的梦里,记忆连同情绪一起塞满了心脏,你小心地触碰他,依伏在他张开的双臂间,那些软绵的头发也在触碰你的脸颊,带着阳光的热度。
他血管跳动的脉搏在你唇边越来越激烈,好像已经洋溢在了你的唇齿间,这是另一种絮语,是唯有死亡才能消磨的语言。
他告诉你,他很高兴。
“欢迎回来。”你听见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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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神情凝重地在景元身上比划着,试图将记忆里的少年形象重新从他身上抠出来,依照他现在的身形,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或许是因为他长出了甲胄,所以显得很大只?
你扒在景元肩膀上,试图从接缝处撬开甲胄将他取出来。
景元慢悠悠地叹气,握着你的手腕制止了你的行为,因为笑意弯着的眼睛里没有映照出你的模样,他却完完全全了解你究竟在想什么:“哎,景元也冀望能归于年少,可惜力有未逮。”
“不可惜。”你抚摸着他肩上软绵绵像小羊羔的头发,慢慢找回了一点和人接触时的乐趣,“现在的景元也很好,只是对我来说,是种子突然变成了果实,我会想要看看,成长时的样子。”
“我也如此。”景元低头对你微笑,头发挠着你的掌心,让你情不自禁勾动嘴角。
明明是相似的笑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同的含义呢?
你动了动手臂,景元松开你的手腕,让你有余地去触碰他的面孔,顺着眉心向下抚摸,金色的眼睛宁静的注视着你,他将脸颊往你手里送,慢吞吞地蹭着你的掌心,你的拇指按住他微笑的唇,景元愣了一下,言语在你指尖变换:“虽然知晓你别无它意,但于我而言……”他偏过头,很轻的叹息一声,“我心有旁骛。”
他的话是在说,要拒绝你的触碰吗?你盯着他,想看到他微笑淡去的模样。但是没有,他枕在你的掌心,一如既往含着笑回望你的眼睛。
“这就是景元的……告知义务吗?”你想了想,勉强在列车组教给你的防诈指南里找出一个不那么合适的词,“这种做法,很狡猾哦。”
“我不愿欺瞒。”景元抓住你的手,他的体温完全覆盖过你的手背,“如果这也能被称为‘狡猾’……哎,真是让景元受之有愧。”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你高兴地说,“景元一点都没变呢。”
他的双眼讶异地睁大,看了你好一会儿,才故作失落地说:“虽然我确实毫无长进,但这件事由你说出来,未免也太伤我的心了。”
“因为景元不知道要怎么应对,所以就又开始换话题了吗?”
“唔,这也证实了我方才所说。”他的话轻飘飘地打着转,就是不肯落下。
“我也很开心。”你抽身离开了这个游戏,“能再见到景元,我也非常、非常、非常开心。”
他几乎是立刻挡住了你的眼睛,靠近的身躯中,心脏鼓噪的声音几乎压过他的低语:“这是你的‘告知义务’吗?”
在轻浮的黑暗中,细缕的光透过血管染成淡红,你聆听着生命节律的起伏,微笑经由本能驱动,绽开在你的唇角:“我可没有想要掩饰。”
“我认输。”
“嗯,……嗯?我没有在和景元打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