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腾骁视角,有一点点血腥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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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顽石与虫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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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拾级而上,天河之水在你的脚下后退,将天幕半明半晦的一角抛在身后,在此刻的宁静中,唯有甲胄在行走间细微的碰撞声如另一层呼吸,悄然回荡在耳边。
帝弓司命踩踏一地碎星,若有若无的光纹荡漾在感官中过分辽阔的水面之下,你的心神也随之沉落,所有的感受都安稳地收敛在它们应当存在的位置,伴随一种更为庞然的存在的脉搏起伏。
群星在经历无数观测、计算、描绘以至于能够呈现过去至未来每一毫秒的轨迹,在已知与既定的视线中,你却无端生出一种关于未知和变动的预兆,随着你向前行走的脚步越加逼近你心灵中沉浸于感受中的那一部分。
你为此有些困惑:你从来不知这用以对敌的敏锐感知还会提供近似于预言的信息,比起你,显然更适用于太卜司的卜者。
但这不是需要考虑之事,一片浅薄的幻影不会对你有任何影响,明确的未来也需当下切实之物的铺垫。
你抬起头,这一刻才真正注视了帝弓司命的存在。
而后在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那些条缕切分的阴影。
你用了几秒钟去观察,才完全确认那是一些过长的头发,蜿蜒着缠绕在帝弓司命的身上、甚至是祂持弓的手臂上。
——于是这阴影般的细丝也是如此切实地垂落在了你的心上。
帝弓司命身后的黑暗有一瞬间的晃动,人类赤裸而苍白的手臂从中伸出,沿着破碎的甲胄攀附而上,修长的手指撑在帝弓司命的肩甲上,而后头颅从黑暗中脱身,黑色的长发和苍白的脸颊,因为极尽的黑色和极尽的白色反而生发出一种异样的浓艳。
——像极了志怪话本中结网猎食的蛛女。
仿佛人为精细雕琢过的面孔,具有一种非正常存在的异质感,尤其是那双眼睛,让你想起某些枯萎的事物,烧成沉沉的灰烬,点缀在她的眼眶里——一双死物的眼睛。
然而在这阴沉的、不详的、非正常诞生的生物身上,你看见了一只兽、一只原生于这世界的兽,透过垂下的阳光与树藤,向你投下冰冷而野蛮的一瞥,一切外在附加的美丽色泽与惊人联想,都是为了更好地捕猎而编织出的幻影。
你感受到一种无言的惊悸和让你振奋的敌意,你同样被这野性捕获,并已经准备用磨练好的刀锋串起这美丽的猎物。
如此轻易就被挑动的心境让你暗自皱眉,你将目光移回到帝弓司命身上,不再去做多余的观察。
帝弓司命正在尝试将祂与这只兽分离,祂垂下手臂,将缠绕在身上的长发理顺,这遇到了一点小小的困难,因为双方的头发已经完全缠绕到了一起。相较而言,拿开她紧箍的手臂,压制住她仓皇挣扎着想要再次贴上去的动作,将她从背上拎下去就容易得多。
帝弓司命将这只兽推向了你的方向。
然后祂就准备离开,似乎这次降临仅仅只是为了这么一件事。
你钳制住兽的身体,而兽开始尖叫,她暴露出獠牙,开始威慑般地尖叫。
直到帝弓司命回身,你才意识到,那并不是尖叫,是她在呼唤帝弓司命的名字。
含糊不清的、过高的声调,宛如初诞的幼兽,依照本能向世界昭告自己的存在。
于是你松开手,静静地后退,看着那只危险的兽扑向帝弓司命,而帝弓司命弯下腰,如此亲密地与她相贴,他们甚至无需多余的语言去修饰自己的默契,独属于双方的交流就在无声的接触中完成了交换。甚至让你怀疑,星神的情感是否真的已经被命途消抹殆尽。
兽安静下来。
你们一同注视着帝弓司命的离去,而后兽转过头,死物般的眼睛注视着你。
你看着这个麻烦的动物,她明显被精心饲养过,宽松的衣物像流水般包裹着她的躯体,在活动中达成束手束脚的效果,而披散在身上的头发比名贵的衣料还要光滑和美丽,蜿蜒着散开,遮盖周身星轨的弧度,让人不明白在刚刚的一系列举动中她怎么会没有被自己的头发缠住。
你不期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你要如何饲养这只兽?
但很快你就决定将这一重任抛给自己的同僚,问题总会解决,不一定要指着某一个人解决,比如你自己。
于是你抽出身后的武器,尝试着和她交流:“介意吗?”
兽盯住你,安静的、无声的,像在等待机会的猎食者。而后,她温顺地将头颅送到了你的锋刃之下。
你确认兽没有任何抗拒之心,于是松了一口气,尝试先切断了兽耳畔一缕过长的头发。
兽意识到你做此举动的缘由,歪着头拢住自己的长发,宽大的衣袖下滑,裸露出光洁的手臂,她怀抱着自己的头发就像怀抱一捧过盛的花朵,将根茎切断在你的锋刃之上。
丰饶孽物的气息因此猛然爆发,你看见毁灭的金芒自她的皮肤下透出,切碎纯洁的白璧,将确实变成一捧过盛鲜花的头发湮灭在纳努克的赐福中。
而后是修复、重组,一个无暇的人像重诞。
你喉间干涩,愤怒于自己见证了一份绝无仅有的厚爱,也是一次极尽疯狂的掠夺,那些赐福啃噬着她,试图将她分食进命途最为深远之处、无论她是否完整。
于是你蹲下身仰视着她,掌心微微触碰她的额头,而她轻轻嗅了嗅你的手腕,转动的眼珠向下俯视你。
你确认了自己理应承担的职责——无论这是不是帝弓司命的要求。你需要教导她、指引她、在她混沌的心灵里培育智慧的灵光、让她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教她去忍受、教她去反抗、让她拥有自己的正确与错误、认知与理解、而不是浑浑噩噩被诱骗着跌入深渊。
选择。她需要有选择的可能,也需要有选择的能力。
哦,还有最为重要的——
爱。
你的心湖为此泛起轻柔的涟漪,于是你拉住她的手。预兆更为强烈地袭来,仿佛无形的丝网捆缚你的咽喉,而你牵着她,同样抓住在这广袤宇宙中、独一无二的生灵的命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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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府邸并不适合饲养她。
当她第一天就被庭院中凹凸不平的石子勾破了裙角的时候,你只是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华贵的衣料并不适合活动。你一视同仁,为帝弓司命的饲养水平也摇摇头。
不过你也同样为她的衣食住行而苦恼,但比帝弓司命好多了的是,你还有些足够有经验的同僚。
第一个被找上的是镜流,你知道她养了一个徒弟,想必已经熟能生巧。而看似冷淡的剑首是个负责的人,在简单了解过她的情况后,就从你身边把她接走了。
安静的孩子并无异议,只是仪式性地嗅嗅镜流耳鬓边的头发,就默认了这一决定。
于是你放下心来,回到自己的庭院兼演武场,久违的有了启用那些蒙尘凡铁的想法,在你年少孜孜不倦追求百般兵艺之路途终结后,你已经很少有与人争斗的冲动,和缓的情绪在心灵的水面上荡漾开波纹,短暂的冲击平息后,透明的水面下是一颗无所动摇的、顽石般的心。
你垂下眼睛,用目光抚摸石台上武器斫出的痕迹,石头粗糙的表面已经被落叶和灰尘修补,碎在上面的茶具因为没有及时收拾近乎与石纹融为一体,在圆台和翻倒的石凳之间,你发现一片新织的残网。
你用粗糙的手指钩住那轻盈的细丝,皎洁得如同一束微不可察的光,在你的掌心脆弱地闪动。
风和雨,还有你的活动随时可以扯破它们,这只蜘蛛跌入一个坏地方。
你轻轻吹气,蛛丝自你的掌心飘飞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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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第二天尘埃落定之后,才知晓她当天晚上的失踪。
工造司的百冶用缠住武器的裹布包裹着她经历了一次完全焚毁的躯体,异样的生机伴随着她轻缓的呼吸洋溢在熔炉倾吐的炽热空气中,黑色的眼睛在第一时刻转向你,空洞在光亮的欺骗下仿佛被你的身影填满。
映照着一颗在炉火下烧红的顽石。
你有一瞬间由衷感谢丰饶的赐福,而后明白她的厌憎。
顽石的脸上呈现不出微笑的痕迹,那位尚且有足够丰富的情绪以供挥霍的年轻短生种跌入了罗网,他为这奇特的生命所呈现出的一切萌发出探求的欲望,而兽会从他身上学到想要的一切。
你伸手接过她,注视这只蜷缩、更好的词名为蛰伏的兽,意识到自己应当教授给她更为深入的东西,这被贪婪窥视、视作容器的兽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她的胸膛中、血肉之下,那颗心脏是在多么愤怒地燃烧着啊。
你的心湖也仿佛为之波澜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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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被你抓过来承担责任的就是年轻的百冶,这位短生种的喜怒哀乐都是如此鲜明,兽不应过早让长生的麻木在身上扎根。但你遗憾地意识到自己晚了一步,镜流早就拉来了她的狐人好友,而明亮之物天生便拥有吸引人的特质,兽对她比你们都亲近。
你为自己幼稚的斤斤计较发笑。
她开始识字了。除了在拼写镜流的名字时总将它拼成“镜子”——你不明白多写或少些那么两笔有什么意义,在知道“星”的含义后总是喜欢画一个☆来指代应星,白珩的名字她倒是认认真真地写了,不过总是过度专注后面那个字而忘了拼写“白”……总之,进度还是非常喜人的。
但你没有教过她你的名字。
并不是因为笔画太多而担心她写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你只是忽然间意识到,即使以短生种的时间刻度来计算,你行将消亡之时也是如此临近。
这是很重要的一课,而你在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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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尊的不请自来让你惊讶。在持明一族尤为复杂的环境下生长的龙尊总存在着过度的思虑,他和镜流的小徒弟一样,是你不太愿意打交道却非常愿意为敌的类型。
“请求”。
他的话你没有仔细去听,你只是读出了这样一个和他的身份、外在表现截然不同的词语,甚至拗过了他的自尊和傲慢——这两者往往同源,心甘情愿来向你低头,征得你的许可。
你并不高兴。
一种隐蔽的忧思缠绕在你的心上,剑刃的切割是如此迅捷和踏实,但剑锋永远都有一个能够确指的对象,情感却不然。
你甚至无法明白这忧思因何而生。
但你还是点头应下。
与此同时,一个新的课题出现在你的脑海中:她需要学着……伤人。
考虑到其他人的接受程度,你将原本的词替换成更委婉的版本。
镜流没有多做考虑便应了下来,带她进行了一次狩猎。
结果非常失败、不,如果以“最后活下来”定胜负的话,应当换成,结果非常惨不忍睹。
她不会躲闪,甚至乐于让猎物将丰饶赐福的血肉从她身上扯下,然后那猎物便自食恶果。而遇到需要稍微费心些的敌人,她会直接用指掌袭击它们的要害,任由甲壳和骨刺剔去双掌的血肉,用坚硬的骨头为武器扯开脆弱的部分。
因为不死足够她肆意挥霍,即便那痛苦让旁者感同身受。
你终于发现了她身上最大的问题,那就是对于自己的轻视,折磨着她的赐福还是改变了她的一部分,你决心纠正这一点——用你最擅长的方式。
你轻易便将她扼在掌心,窒息的痛苦在她面孔上缓慢攀升,语言已经重塑了她的声带后,暴力再度将兽的嘶鸣解放,冰凉的杀意在你的心湖上不休地荡漾,兽亮出了威胁的獠牙却无济于事。
你松开手指将她抛下,她蹲伏在地的隐蔽窥视让你再度见到那只美丽的野兽。
你要小心,不要将她串在你的锋刃之中。
攻击、失败、攻击、失败……在成千上万次拙劣的撕扯后,兽终于学会了避让、学会了使用一切能够进攻的手段,而不只局限于自己的身体。
你的庭院已经残损得有些过度了,已经破碎的茶碗在踩踏中变得更碎,石阶和草皮被深深犁出爪痕,新鲜的叶过早地飘落,穿插着躲进武器架翻折的红木中,更别提那些已经不起摧残的武器,锈痕早就在内部折断了它们。
你深深叹息,盘腿坐在自己常坐的石凳上,石桌已经显露出伤疤,蛛网勉强留下一点痕迹,在圆台边缘摇摇欲坠。
而兽甚至没等待庭院恢复,在清晨蹲伏在树上,折下枝叶丢你。
进攻、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