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护国公府内的骚动平息下来,已经是后半夜了。此时护国公府实在说不上是安全,胡轩思考片刻,决定先将程渔带到胡府。
胡府内,胡轩取来一块毯子,披在程渔肩上,贺长卿默默地为程渔斟上一杯热茶,程渔愣愣地望着杯中浮动着的碧绿的茶叶,半晌,垂下了头。
铺天盖地的疲惫与恐惧袭来,与江淮对峙之时的感觉依然留存在掌心和手腕,或许是当时太用力,此刻她竟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她攥紧了柔软的毯子,试图控制住自己的双手,用力到关节都在泛白。
胡轩和贺长卿将她这副模样看在眼里,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守在她的身边。
虽已入了春,但夜晚的寒气仍然逼人,正当胡轩起身打算再添些炭火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程渔有几分颤抖的声音——
“这件事,樊林知道吗……?”
听到她这样问,胡轩有一瞬间的疑惑,但还是回答道:“任一和霍衡去皇宫了,我想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
听到肯定的答复后,程渔僵硬地点了点头,胡轩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程渔的模样,但程渔却没再说话,她的手指不安地绞着,目光也四处游移,胡轩沉默了许久,忽而想到了什么,对贺长卿轻声道:
“长卿,你先去休息吧,这里我守着就行。”
“嗯?”闻言,贺长卿一愣,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胡轩,但目光相接那一瞬,贺长卿心下便了然,他点了点头,“那好,如果出了什么事就来找我吧。”
话罢,他起身,离开了屋内,将空间留给了胡轩和程渔两人。
门合上那一刹那,程渔紧绷了许久的身体猛地放松了下来,她无力地伏在桌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还带着些许热意的泪水从眼眶滚落,滑至颊边时却已冰凉。
胡轩沉默地走到她身边坐下,将手搭上她的肩头。
相触的部位传来猛烈的颤抖,胡轩没能再开口说些什么,只是小心翼翼地轻抚着她的背,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小声的呜咽传来,胡轩的手顿住了一瞬。
啜泣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清晰,胡轩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和程渔劝邓歆别做傻事的情形,他愣愣地望着自己那只落在程渔肩头的手:来到这里已经是第四年了,虽早已习惯了现今的生活,但若真论起来,这一只手其实并不属于自己。
真正属于自己的身体,已不知遗落在哪一处。
而灵魂和躯壳拼凑起来的“自己”,究竟算什么?
如今若问及年龄,他第一时间答上来的,已经是二十六岁,而不是自己真正的岁数——说起来,四年过去,自己也该二十岁了。
但此刻不是去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摇了摇头,甩开那些不合时宜的思绪,观察着程渔的反应,可程渔只是流着泪,没有注意到胡轩此刻的动摇。
不知过了多久,胡轩突然听见一道微不可闻的声音:“我……”
“什么?”意识到那是程渔的声音,胡轩眨了眨眼。
忽地,眼前一暗,随后有一双手揽住了自己的肩——
程渔伏在胡轩的肩头,泣不成声,她似乎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可她哭得太厉害,胡轩实在没分辨清她说的究竟是什么。
眼泪濡湿肩头衣物传来了略微的寒意,胡轩沉默地拍着程渔的后背。
那从程渔喉间溢出的支离破碎的话语,终于在胡轩耳中拼凑完整——
“我想回去。”
“我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我……想回家……”
或许是接连的变故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在愈发复杂的情况下,程渔一直强撑着保持镇定的情绪终于崩溃。
那一块一块拼凑出的勉强称之为“坚强”的外壳刹那间化为齑粉,暴露在现实下的,是惊慌失措而彷徨的内里。
程渔大哭着,声嘶力竭地说着想离开这里,想要回家,可胡轩却给不出一点回应,他的动作此刻也僵硬无比。
回家?
哪有那么容易啊。
那样莫名其妙地来到如今这个时代,哪来的法子能让她们回去?
胡轩轻拍程渔的后背的速度越来越慢,他仰起头,凝望着错综复杂的天花板,眨了眨干涩的眼睛。
他知道,程渔这只是一时的情绪崩溃,等发泄完就好了。
像这样被情绪折磨的夜晚,他早已经历过无数次——宣泄完崩溃的情绪后,便能整理心情再投身入新的一天。
等平静下来就好了,胡轩绝望地想。
……
当贺长卿为樊林和任一推开门时,屋内,程渔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了,只是双眼仍是红肿的,明显大哭过一场。
樊林看见程渔的模样时怔了一瞬,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他叹了一口气,道:
“护国公府最近不太安全,我会增派一批人手。不过,你这些时日还是先进宫吧,住在梅香苑。”
听到樊林的安排,程渔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樊林见她这副模样,心底也很不是滋味,他沉默半晌,低下头,轻声道了一句抱歉。
似乎没料想到樊林会突然对自己道歉,程渔疑惑地看向樊林,樊林咬着下唇,半晌,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是我不对,我不应该把你逼得这么紧。巡京卫的事,还是先交给尉洺竹吧,这段日子你就别想那么多,先放松放松心情如何?鹤湘和王玄逸也会经常去梅香苑的。”
程渔愣愣地看着樊林,花了很大力气才勉强理解他道歉的理由——樊林这是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他自己身上去了。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任一也开口了:“不。若不是我用了买脱骨散这个理由,江淮也不会误以为朝廷要对程家出手。这的确是我的疏忽,抱歉。”
此话一出,胡轩、程渔、樊林都愣了,他们三人齐刷刷看向任一,看样子是完全没有想到任一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任一并不在意三人错愕的视线,只是再次诚恳地对程渔低头道歉,程渔也匆忙摆了摆手——
“不、不……这也是为了黑街的事情,不是你们的错。”
几人开始互相往自己身上揽责任,几番下来后,屋内原本僵硬的气氛也终于缓和了下来,最后,樊林叹了口气,结束了这个话题:
“算了,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以后要怎么办。护国公府暂时是不能回的,还有,江淮在这里碰了壁,说不准会去找护国公,我会派人前往梓州,跟护国公商量此事。”
“的确是。不过,我有一个很在意的点——为什么江淮会一口咬定你要对程家下手?”胡轩点了点头,看向樊林。
听到胡轩的问题,程渔想起了什么,开口道:“江淮他想带我走的时候,一直说什么,樊林会过河拆桥什么的……”
听到这句话,樊林苦笑了一下:“我怎么知道他会这么想。”
话罢,几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半晌后,樊林忽然“啊”了一声,皱着眉说道:“说起来,自从江淮审完那个叫黄奕的人后,暗影署似乎就怪怪的了。”
“黄奕?”听到这个名字,胡轩皱了皱眉:他记得这人正是在李家渡协助宋安之的人,当时樊林率军包围李家渡的时候,黄奕被他们活捉,并且交给了暗影署审问。
这样一说,的确,暗影署也并没有交付理应提交的黄奕的审问结果。
“难道我们又得去一趟李家渡吗?”想到这,胡轩皱了皱眉,他实在对李家渡这个地方没有什么好印象。
但是樊林点了点头:“至少得去调查一下黄奕。我想应该是黄奕跟江淮说了什么,才让江淮突然决定率暗影署出走。”
话罢,樊林看向程渔,担忧地开口:“去李家渡调查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你先休息一阵,好吗?等你稍微好点了,你要是想来调查我们就接你过来。”
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小心,程渔心下明了樊林这是还在为她那会儿一时气急说出的“独断专行”的气话烦心,略带不安地点了点头:“嗯,你安排就是了。”
见程渔答应了下来,樊林松了一口气,胡轩见状,起身说道:“那这样,等天亮了去把王玄逸叫过来商量一下。这个房间有点太小了,去正屋吧。”
“好。”
几人点了点头,程渔也起身,朝屋外走去。
樊林和程渔都来过胡府很多次,不需要人带路就知道怎么过去,而任一跟着他们两人,也离开了房间。
胡轩正要跟上时,却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回头看向从方才就一直沉默得有些古怪的贺长卿,疑惑地歪了歪头。
贺长卿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里带着一丝怀疑。
“怎么了?”胡轩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问道。
片刻的沉默后,贺长卿缓缓开口——
“二小姐说的回家,是什么意思?”
听清他的问题的那一瞬,胡轩愣住了:程渔那时的哭声,看来也传进了贺长卿的耳朵里。想到这,胡轩开口,想要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可贺长卿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而是继续开口。
“你那时说的,仲磬不是属于你的名字又是什么意思?”
胡轩只觉得身侧的温度逐渐下降,他想说些什么,可嗓子却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直直地看着贺长卿的眼睛,却不知为何,有一种想要转身逃走的冲动:为什么非要在他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时候抛给他这样一个问题?
有什么东西即将倒塌。
贺长卿望着胡轩眼底自己的倒影,那些微妙的违和感在此刻拼凑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性,他深吸一口气,终于问出了那个他最想问的问题——
“……你真的是胡轩吗?”
他的声音在颤抖。
胡轩眨了眨眼,突然觉得一切都已经发展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拼尽全力的伪装,终于被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