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长卿静静地凝望着胡轩的身影,等待着他给自己一个答复,而胡轩只是愣愣地望着他,眸中的光亮几番流转,最后又黯淡下去。
寒风吹过,飘扬的发丝在凌冽的风中摇晃。
时间依然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破晓的天光恍然间掠过二人眼前——原来,已经快要天亮了。
胡轩别过脸去,没有给贺长卿任何回应,转身快步离开了。
贺长卿望着他逃避的背影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喉头干涩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在那一刻,他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当时在青雨山,胡轩的鲜血流过他喉间的感觉——唇齿间似乎还残留着那时的甜腻。
当他意识到自己究竟在想什么的时候,毛骨悚然的感觉令他呼吸略微一滞,他摇了摇头,快步朝正屋走去。
……
不出多时,王玄逸就被胡轩带来了胡府,走进正屋时,她看向程渔,目光里带着一份担忧——在路上的时候她听胡轩讲了昨夜发生的事情,她不敢相信在自己酣眠之际,护国公府竟然出了这样大的乱子。
她记得胡轩说,当时若不是任一及时赶到,恐怕程渔就会被江淮掳走。想到这,她不免得有些后怕。
见王玄逸落座,樊林也直接略过了打招呼的环节,开门见山道:“我们打算安排人去李家渡一趟,此行最大的目的是调查当时帮助宋安之的那个人:黄奕。”
“宋安之?”提到这个名字,王玄逸皱了皱眉,环视屋内,却发现没有邓歆的身影。
樊林点点头,他知道王玄逸是在疑惑邓歆为什么没来,叹了一口气,道:“你也知道,邓歆说过等宋安之那件事结束,他想休息一段时日。”
“但我们这次不是要去查和宋安之有关的人吗?”王玄逸不解地问道,“把邓歆叫过来一起商量不是更好吗?”
可是樊林摇了摇头:“这件事,我不打算让他参与。”
见状,王玄逸心下虽有疑虑,但她知道这恐怕是樊林和其他几人充分商量后的结果,也不好再说些什么,点了点头,道:“那好,不过该从什么地方入手?”
樊林思虑半晌,开口道:“分为两拨人,一拨前往李家渡,找与黄奕熟悉的人问话,顺便查黄奕的下落,另一拨在京城及周边搜寻白行深和景清玉。当时就是他俩协助宋安之离京的,但至今没有找到他们两人的踪迹。京城这边……”说着,他抬眸看了一眼王玄逸,继续道,“京城这边,王玄逸和尉洺竹负责,至于李家渡那边,我和胡轩去。”
“你去?”闻言,王玄逸皱了皱眉,“这调查可不是一两天就能结束的,你不在京城的话,朝廷上这些事务要交给谁?”
比起王玄逸的担忧,樊林看起来倒是不怎么在意,他平静地开口回道:“不是很重要的事务我会交给樊双云的,我相信他有能力办好。”
听到樊林这么回答,王玄逸想起当年陈砂叛乱,樊林离京的时候各项事务也是交由樊双云打理的,当时樊双云都能办得极为妥当,现在应该也不会出乱子。想到这,王玄逸点了点头,继续开口:“那我也让秦申生参与进来吧,多一个人也好找一点。”
没想到樊林直接拒绝了:“不,我打算让他去办另一件事。”
“什么事?”王玄逸摸不着头脑。
“当年沧州统领白承光被抄家一事,同时,还有沈府被抄的事。”樊林皱着眉,缓缓说道。
提及沈府被抄时,哪怕是一直沉默着的程渔也惊讶地抬起头,看向樊林,问道:“沈府……难道当年的事有古怪?”
樊林有些为难地点了点头:“嗯,其实查出白行深是帮助宋安之逃走的人的时候我就开始调查白承光的事情了,当年正是樊汶释奉旨调查此事,不过,我越查越觉得奇怪,总觉得此事与沈洛泽那件事很像。但是,因为留下来的资料太少,加上后来暗影署出事了,调查的进度就耽搁了。”
“所以,你打算让秦申生接着去调查?”王玄逸开口,语气里有隐隐约约的担忧。
樊林点了点头:“是。这两件事……不,不止这两件。调查后我发现那几年不少朝臣或是获罪被剥去官服,或是被贬偏远之地,或是离奇死亡,实在太奇怪了。其中我觉得最奇怪的就是白承光、沈洛泽,还有……”
说着,他转头看向任一,语气里带着一丝试探:“还有霍家……霍璟与祝远黛的事。”
听到这话,任一略微睁大了眼睛——当时在黑街,陈千里也跟霍衡提起过霍璟与祝远黛的事,似乎是在说这两人的死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而是另有蹊跷。如今,樊林又提起此事,莫非真有古怪?
“任家和霍家是世交,但现今还在京城内的任家子嗣,只有任公子你。”樊林轻声道,“我想请任公子也参与调查。不过,此事万万不可告知霍衡。”
“……为何?”任一皱了皱眉,他察觉出樊林此刻话里有话。
但樊林没有回答,只是直直看着任一的眼睛:“任公子意下如何?”
任一缓缓眨了眨眼,脑海里掠过无数儿时的片段——被回忆淹没的那瞬间,他长舒一口气,迎着樊林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见任一答应下来,樊林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目光转向胡轩:“那事不宜迟,我们大概明日就要动身去李家渡,你也收拾一下东西吧。”
但胡轩并没有回应,他只是出神地盯着空气的某一处,似乎早已神游天外。
樊林疑惑地盯着他,又唤了唤他的名字,胡轩这才猛地回过神来,茫然地看向樊林。
“……我们明天就要去李家渡了,你收拾好东西。”樊林虽然觉得胡轩模样奇怪,但直觉告诉他不要去深究其背后原因,于是只是轻声叮嘱着。
“嗯,我知道了。”胡轩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随后,与樊林错开了视线。
樊林心下疑惑不已,但却还是起身,对其他几人招呼道:“那行,我们就各自去做准备吧。”
话罢,率先离开了,其余几人也跟着他离开了。
原本热闹的屋内,转眼间只剩下了胡轩和贺长卿。
寂静得只能听见二人的呼吸声。
难捱的沉默将二人笼罩,贺长卿只是凝视着胡轩的身影,胡轩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却始终不愿意看他。
当阳光从窗户的缝隙洒入的那一刻,贺长卿开口了:
“所以,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回事?”
他的声音在发抖。
他知道自己的那个问题过于荒谬,在问出口的那一瞬间他甚至希望胡轩笑着问他是不是睡迷糊了,不然怎么会问出这么蠢的问题。
可是胡轩没有。
那时,胡轩只是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就好像他真的说中了那样。
那双时常盈着笑意的眼眸在那一刻只是充满着平静的绝望,茫然得就像是一个犯了错又被抓了现行的孩子。
而现今他仍然逼问着胡轩,恳求着胡轩给他一个答案。他有一种预感,自己的咄咄逼人或许会让胡轩再度转身逃跑,甚至从此消失在他的眼前,但他无法按捺住心底追寻真相的冲动——这一切,太不对劲了。
但胡轩依然没有回应,他只是低着头坐在椅子上,急促地喘息着,仔细听时,甚至能分辨得出隐隐约约的啜泣。
绝望的寂静让贺长卿再也沉不住气,他正要出声再唤一次胡轩的姓名时,却发现胡轩的身体正在微微颤抖着。他察觉出了不对劲,匆忙走到胡轩身边,想要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可指尖即将触及他身躯的那一刹那,胡轩猛地拍开了他的手——
“别碰我!!”
声嘶力竭的拒绝让贺长卿愣住了,他怔怔地看着胡轩,胡轩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突然这么粗暴,胸膛都因为急促的喘息而剧烈起伏着。
但贺长卿只是错愕地盯着胡轩的手臂——
几道蜿蜒而下的伤疤溢出鲜血,顺着肌肤滑落。
而胡轩另一只手的指尖,也被鲜血染红。
贺长卿怔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刺眼的红和扭曲的伤痕斑驳着、纠缠着。
而胡轩这才像是被贺长卿的眼神刺痛了那般,他猛地将手臂藏在身后,别开脸,不愿意去看贺长卿。
半晌,贺长卿这才反应过来,他伸出手去,钳住胡轩受伤的那只手臂,但胡轩猛烈挣扎着,用力到仿佛贺长卿略微松了力气他便会逃走。
“放开!!”胡轩见挣脱不开,歇斯底里地吼着,声音甚至都有些变了调。
但贺长卿反而越来越用力:“快跟我去处理伤口。”
“滚!”胡轩奋力拒绝,甚至于口不择言,可贺长卿丝毫不在意他此刻说出来的那些难听的话,只是一个劲地想要拽走胡轩。
他突然后悔了,他不该问那个问题的。
他一直知道胡轩的状况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好——他知道胡轩常常失眠,也知道胡轩有着借痛苦强迫自己清醒的坏习惯,但他一直都装作没有注意到。
如果自己去在意这些事,或许胡轩好不容易保持的平衡就会崩塌,所以他一直冷眼旁观。但是最近越来越多的异常让他无法不去在意那些令他感到疑惑的细节,以至于他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答案,将胡轩逼至如今的境地。
“至少得清理一下……!”贺长卿逐渐焦躁起来。
“你不是都喝过我的血了吗?!早就该知道这点伤不算什么,现在装什么呢!!”
尖锐的声音回荡在贺长卿耳畔。
贺长卿像是挨了当头一棒,猛地止住了动作,胡轩见状,收回手,狠狠瞪着愣住了的贺长卿。
“……什么?”贺长卿眨了眨眼,颤抖着从喉间扯出一句疑问。
他的目光逐渐上移,落在胡轩的脸上。
他从没有见过胡轩那样的表情。
苍白、冷汗、泪水。
那双眼眸早就失去了一切的从容,现在恐惧得就像是看见了什么怪物似的——对,怪物。
“你不是想问我到底是不是胡轩吗?行,我告诉你,我不是!我一觉醒来就不知道为什么穿越到了这个人身上,我还想问老天爷这是怎么回事呢!!凭什么一下子就把我丢来这个鬼地方,我原本的生活全都没了,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回去!!!”
“到现在为止发生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破事,又是叛乱又是什么狗屁复活,我还想问一问我到底是谁呢!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非得遇到这种事?!”
“我现在只想求老天爷放过我,让我能马上回去,我早就受够了!凭什么非得是我?!凭什么什么都不跟我解释就把我扔在这里!”
他声嘶力竭地控诉着,乞求着上天收回这个玩笑。
逐日积累起来的绝望终于在此刻决堤,他这才发现自己早就精疲力竭。
忽地,一双手揽住了他的肩,下一瞬,周身被温暖所包围。
胡轩睁大了眼睛,那还未说出口的诅咒堵在喉咙,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是贺长卿将他拥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耳边传来微微颤抖的低语:
“不管你是谁,我……”
那微不可闻的后半截话,隐没在了胡轩的哭泣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