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空间里塞满了腐朽的空气。
身上仍有难以忽视的钝痛,但并没有到无法忍受的地步。胡轩抬眸,试图在一片昏暗中辨认出周围的环境,但很可惜,模糊的视线仅能勉强认出这是一个狭小的空间。
不管怎么样,先站起来再说。胡轩将手掌撑在墙上,使劲站了起来,但起身那一瞬间,眼前的景象迅速摇晃起来,剧烈的反胃感刹那间涌了上来,胡轩拼尽全力才没有呕吐。
搞什么啊?胡轩小心翼翼地靠在粗砺的墙面上,叹了一口气。
胃部传来收缩的痛感——好饿。有没有什么能吃的?啊,好想吃肉啊。
想象撕扯开肉的感觉让牙齿发酸。
肉得煮熟。烧得滚烫的锅,锋利的磨刀石、发出尖锐声音的刀、将肉丢在案板上飞溅起来的血水、铺天盖地的红色、砍开血肉和骨骼时的触感。
不对。胡轩用力摇了摇头。思维有些混乱,总是莫名其妙就会想起那个诡异的梦境……那真的是梦吗?要说是梦,未免也太逼真了。不过,自己总不可能真的回到原来的世界里、又真的参加了樊寻云和赤铃的婚礼吧?
对了,要想确认那是否为梦境不是很简单吗?自己在梦里可是被溅了一身的血啊。
想到这,胡轩摊开手,眯起眼仔细辨认着,片刻后,却身体一僵。
后知后觉的潮湿、黏腻。
意识到那股气味的一瞬间,带着腥味的铁锈的气息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
胡轩不敢置信地将手抬到自己眼前,哪怕周围环境很暗,自己双手上弥漫的黑色也到了一种空洞的地步。有什么东西顺着掌纹缓缓而下,在皮肤上留下了如同被蛇爬过一样的触感。
红色的、小小的蛇。
胡轩忽然想起来,儿时在乡下,目睹到的那一只有着艳红花纹的蛇。那条蛇只是盘曲着,任由落下的竹叶覆盖自己的身体。那时的自己出神地望着那酣眠着的生命,突然很想看看它的眼睛。蛇的眼睛,到底是什么样的?自己从未亲眼看过。
危险、凶残、要远离。大人们总是这么告诫自己。
可是我只是想看看它的眼睛。
那之后的记忆,胡轩已经忘记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祖父拎着衣领抓走了。
在摇摇晃晃的景色间,胡轩记得自己回过头,但再也找不见那道艳红色的影子。
而如今,那条蛇好像回来找到自己了。
从指尖蜿蜒到掌心,再滑下。
胡轩无力地垂下手,那条小小的红蛇滑落在地,只留下了一片水渍。
名为理智的弦刹那间绷紧,又刹那间崩裂。情绪从心口炸开,奔走至四肢,又经由血管涌入大脑、眼睛。泪水似乎朦胧了眼前的景象,但所幸这里很黑,也没人知道自己落泪。
胡轩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他想起记忆断裂前的景象,他目送着樊林和贺长卿离开,然后就来到了这个黑暗的空间,唯一一件可以确认的事是他还活在自己的姓名为“胡轩”的时空,因为那枚血玉还在。
和那时的记忆一并涌上来的还有黑暗催生的恐惧和不安,身上的钝痛丝毫没有消减,就连抽泣之时的呼吸也会带动疼痛的筋脉。
不能在这里待着了。胡轩用糊满血的手心擦去泪水,扶着墙,一步一步朝前走着。
去哪里呢?不知道。朝前走就是了,这个地方这么小,一定能找到出口。
咯吱、咯吱。
不知道是踩到了什么东西,脚边传来一阵黏稠的声音,这声音,不知为何有几分耳熟。
好黑啊。胡轩的额头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胃仍在绞紧,明明没有什么能够吐出来的,但不断收缩的胃只是一个劲朝外挤压着,让胡轩有一种胃液将要反流,灼烧烂他喉咙的错觉。
“有……”沙哑的喉咙发出颤抖的声音。
“有没有……”眼泪仍在不断地落下。
太黑了。
哪怕一点光亮也好,只要有一道光就能忍住了。
“有没有人啊?”空洞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撞得支离破碎,回应这一句话的只有无尽的黑暗。
不行了,忍不下去了。胡轩停住脚步,想要抑制住双腿的颤抖,但这双腿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听话。腿在发软。快要支撑不住了。想坐下。
他记得,每晚灭灯时,他总会将自己裹进被子里,不敢让身体的任何一部分暴露在黑暗里。
惧怕的究竟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从懂事以来,他都是这么做的。隔绝了声音、隔绝了那些自己不愿意去看的景象、甚至隔绝了空气。呼吸着越来越灼热的空气,当感觉到脸发烫的时候,就说明离睡着不远了。
无论是作为胡萱的日子,还是作为胡轩的日子,他都是这么做的。
浓重得撕不开一丝缝隙的黑暗依然沉默着。
对了。身上,应该还有一个火折子。胡轩连忙摸索着怀中,取出一个火折子来。
随着一声近似叹息的呼气,摇摇晃晃的火焰燃起。
一小块黑暗被近似艳红的金色吞没。
胡轩垂眸,凝视着手上浓稠的血,片刻后摇了摇头。
他将燃烧着的火折子当做蜡烛,仔细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里似乎是一个地牢,地面上随意铺着些枯草,而自己刚刚踩过的东西好像是一团血肉,而地面上还散落着类似的肉块,其上血迹呈现出的颜色并不像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样子。
想到自己刚刚就这么从那肉块上踩过去了,胡轩不免得有些反胃。
不过,除了散落的肉块外,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胡轩发现离自己不远的地面上躺着一个物件,快步上前,却发现是一个斧头。
斧头已经被用得有些卷刃了,其上还沾有血迹,胡轩将斧头捡起,望着那顺着木棍流下的猩红血液,心底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怎么感觉这个斧头这么熟悉呢。
而且上面血迹的状态,也有些眼熟。
胡轩茫然地眨了眨眼,下意识举起了斧头,在空中做了一个劈砍的动作,出乎意料的顺手。
刹那间,那场噩梦的景象又在脑海里闪回,胡轩闷哼一声,感觉脑袋疼得快要炸开了。
深呼吸,深呼吸。胡轩告诫着自己,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逃出去的办法。
找到了这个斧头也好,万一遇到什么状况,还能防身。想到这,胡轩将斧头握紧,继续查看着周遭。
当目光接触到对面时,胡轩皱了皱眉,走上前去。
如果说这个小空间真的是地牢的话,那眼前的东西毋庸置疑就是地牢的出口。只是这出口被锁链绑住了,胡轩伸出手摇晃了几下,丝毫没有打开的迹象。
胡轩无奈地叹了口气,将火折子合上,别在腰间,随后,举起斧头。
震耳欲聋的碰撞声响起,胡轩感觉自己的虎口都被震得发麻。
这卷刃的斧头确实不太好用,但所幸威力还勉强足够,胡轩咬紧牙,再次扬起斧头,狠狠劈了下去。
刺耳的响声在耳边回响,胡轩感觉心跳得越来越快。
不知试了几次,锁链终于承受不住,在最后一次的劈砍下断裂,胡轩摁了摁剧烈起伏的胸膛,呼出一口气,再次吹燃火折子,拖着有些疲惫的步伐走出了地牢。
心脏依然在剧烈跳动着。
胡轩将手覆上胸膛,感知着那越来越猛烈的搏动。
手心是被冷汗还是鲜血濡湿的,胡轩已经分不清了。
脑海里涌上来的记忆碎片,是梦境吧?一定是。
他突然恐惧起能够自然而然扬起斧头,又自然而然砍下去的自己。
火光照耀下,墙壁上倒映出自己的影子。胡轩凑近,伸出手去,将掌心摁在粗糙的墙面上,大口大口喘着气,随后,用力一摁,再狠狠擦过。
他垂眸凝视着墙面上那一片新添的血迹,属于自己的和不知道属于谁的血液混合在一起,在墙上留下了一道暗色的伤痕。
后知后觉的疼痛并没有驱散脑海里的迷雾。
影子在摇晃,而墙上的伤痕却只是冷漠地停留在那里,注视着胡轩苍白的面容。
胡轩木然地再次将掌心抵上墙,粗糙的触感透过血肉模糊的掌心,传达到全身。
手在颤抖着,那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疼痛?恐惧?不安?
墙上的伤痕一遍又一遍地加深,一层又一层的红。
掌心传来的痛感却并未如这道伤痕一般加深,逐步散去的痛意,隐没在麻木之后。
这不属于自己的掌纹,究竟要以何种方式才能被磨灭呢?
手依然在颤抖着。
忽然,从背后传来了一道脚步声。
胡轩缓缓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什么?
胡轩睁大了眼睛,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为什么,会是一个纸人?
来者的模样和梦境中那越来越多的纸人重合。
纸人发出尖叫声,冲后面叫喊着什么,片刻后,又有三个纸人跑了过来。
纸人们将胡轩围住,似乎很警惕,和胡轩僵持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纸人扑了过来,抓住了胡轩的手腕,胡轩皱了皱眉,他能感觉到眼前的纸人和梦境中的纸人完全不同:眼前的纸人力气极大,绝非梦中那脆弱的纸人可比。
剩下几个纸人见状也一起上前,嘴里还嚷着什么,但胡轩完全听不明白。
疼痛传来,胡轩剧烈挣扎着,但纸人的力气越来越大,甚至其中一个纸人想要夺走胡轩的斧头。
真碍事啊,胡轩啧了一声。
他刚一出声,便感觉脸颊传来一阵痛意——有一个纸人扇了他一巴掌。
胡轩动作一顿。
心跳似乎更快了——名为愤怒的情绪烧断了忍耐二字。
他猛地一踹,将一个纸人踹倒在地,随后的动作便理所应当。
举起斧头,劈下。
并不是切开薄纸的触感,而是切切实实的,切开血肉的感觉。
滚烫的鲜血四溅开来。
斧头嵌入纸人的身体,胡轩啧了一声,踩着纸人的尸体才将斧头抽出。
余光瞥见呆立在一旁的剩下的三个纸人,胡轩没有过多犹豫,再次举起了斧头。
当他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提着鲜血淋漓的斧头站在四具纸人的尸体中间了。
滴答、滴答。
鲜血滴落的声音在空荡地回响。
眼前的景象似乎扭曲了一瞬间。
当那难以忍受的疼痛终于消散的时候,胡轩看向脚边的纸人。
……纸人?
视野再次扭曲。
摇晃的天地。
胡轩大口大口喘着气,睁眼看向那本应该是纸人的东西。
切断的肉与骨头、流淌的血迹、扭曲的表情。
是曾名为人类的尸体。
他再次将血肉模糊的手掌覆上墙壁。
不知为何,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他低声喃喃着这句不合时宜的话。
从很早之前起,上天一直跟他开着玩笑,他也曾无数次诅咒着上天和神明,质问自己究竟犯下了何等罪行,却从未获得答案。
可他突然想通了。
那双因欣喜而颤抖的手,终于因为挥斧而下平静了下来。
他拎着斧头,跨过血肉模糊的尸体,朝他们赶来的方向大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