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姜越,董叔见裴钧醒转,喜得老泪纵横,赶紧为他收拾梳洗,罩上了柔软宽大的紫绸袍子,又用高低不同的花面绣枕垫在他头下、靠在他身侧,尽了一切心力,只为叫他舒服一些。
归整好这些,他心觉此劫算是过去,正想请裴妍过来瞧瞧放心,岂料姜越一走,裴钧那强打的精神一经松下,竟忽地闭目倒在枕上,再度发起了滚热的高烧。
这一烧,直烧到夜里,烧未退,裴钧又开始吐血。
内伤的疼痛远超皮骨,那腹背酸绞直如石磨压身,叫他一边咳喘,一边不由自主蜷起身来,背脊的拉扯顿时撑裂伤口,殷红鲜血再次涌出,疯了一般从他体内逃离,滚烫地漫过董叔的手掌,寸寸浸透周身锦绣。
董叔胆战心惊地按住他,叫起来:“快来人,快来!大人不好了!”
院中霎时灯火通明,大夫药童推门急入,夏风阴热,灌进屋内,一时把床脚孤灯刮得猛摇。
裴妍闻声从西院赶来,进屋的刹那,血腥刺鼻。她慌乱拨开进出的下人,与董叔合力将裴钧浸血的绸袍再度剥下,摘了那拢发的头冠和高低绣枕,又在他周身铺上了层层纱棉。
大夫焦头烂额,拭血止血,缠裹外伤,却止不住裴钧仍往外吐。董叔瞪眼看着不知所措,不一会儿就软了腿脚,跪在榻边迭声痛哭。
裴妍揪紧了心口,直觉裴钧每吐出一口血来,面上的颜色便消退一分,而下人每捧着瓷盆去倒掉一次,他身上的生气亦流失一次。
此时此刻,她这历来血性鲜活的弟弟没有了身上赭红飞禽的补褂,没有了面上长眉谑笑的神色,没有了那加身的富贵和弄权的声势,竟像极了一只被剥褪硬壳的刺角猛兽,在失却所有身外之物后,终于露出了最真的皮肉,安静而苍白地趴在床榻里。
他不再能逞能,不再能雄辩,气力尽失,血色亦尽失,在团裹的纱绵中冷汗淋漓,就似一张泼墨彩画正被暴雨刷洗,其上红花碧树和紫蝶黄蜂都不知所踪,几乎连那锋利的棱角和勾线都快消散,只不断地变淡,再淡,越来越淡,好像一眨眼,就会整个淡化在这团无色的惨白中。
由是裴妍瞬也不敢一瞬,干守在榻边将他盯紧,岂知天亮时又听他开始呓语:“冷……裴妍,我冷。”还未及反应过来,就见他大热天的打起了寒战,那情状直如三九寒冬被扔进了冰窖。
裴妍吓得脸色青白,奔出东院,让人取来地库的银炭,在这伏天里头起了炭盆,直把裴钧的卧房烤成个火炉,才算缓了燃眉之急。
可先是失血,后是失温,情状实是不妙。大夫干脆让家丁抱来几块大石,隔着棉被给裴钧压在了后背上,说唯有狠心按压止住内血,方能把这口气给笼住。
这些石头全都压在了伤口和淤青上,痛得裴钧差点咬断舌头,又因知道裴妍就在身侧,他虽是迷迷混混,却愣是一声没敢吭出来,不过拧紧眉头困在床榻中静静喘息,手指却在被衾下捏紧了那枚麒麟香囊,咬牙熬着,只望能快些把这痛给熬过去。
可这一伤下,他平日里熬天熬地的精神一散,绷着的劲头也完全垮了,连同这具肉身和魂灵连年劳累所致的症结一起,竟然病来如山倒。
有那么几日,他睡的时间太久,睡得太沉。裴妍几次唤他喝药都叫他不醒,凑近了又几乎听不到呼吸,急得赶忙捧起他脸,好一番拍打,才换他把眼睛睁开了一缝,却听他像是回到很小的时候一样,无奈地垂着眉梢叫她:“姐,别打了……”
“还痛吗?”裴妍抚着他的眉,轻声地问,“想不想吃东西?姐姐给你做鱼片粥,好不好?”
裴钧很艰难地摇头,双眼灰蒙地看向她:“煊儿怎样了?”
裴妍心里一酸,连忙说:“好多了,痘结痂了。”
裴钧这才又闭上眼,沉沉缓过一时,再出声道:“你顾着煊儿,别管我了。就让我趁这机会……好好陪陪他……”
说完,他就再睡过去。
这一睡,竟是整整三天。
大夫换药,董叔喂饭,就连钱海清收在屋里的那十来根曾被裴钧戏称为“要进棺材板儿才用得着”的人参也都派上了用场。闫方与六部人众往来探病,随着职缺逐一补齐,穿着各色补褂立在裴钧屋里闲谈争辩的人越来越多,却始终没人能把他完全叫醒。这让梅林玉一日更比一日不安,三天之内,连找了六个大夫来给裴钧瞧这内伤,却没有一个大夫能打下保票把他治好,都说是情状凶险,唯有尽力而为。而大夫来的愈多,这一消息不胫而走,朝野上下皆知裴钧危在旦夕,京兆和地方上的远近官员便三不五时结伴来探。
他们被董叔挡在前院,搁下了孝敬的物事还要踮起脚尖向内张望,最终都被客客气气地赶了出去。就连蔡家都派了人来,明着是送山参灵芝,实则是瞧瞧裴钧几时赴死。
如此半月过去,就在梅林玉头发都快愁白了,犹豫着是否要给姜越去信说说实话的时候,忠义侯府的大门忽地被人砰砰拍响。
董叔开门一瞧,门外人的朴桃俊脸上挂着两行清泪,披了一身素麻的白衣,扑入他怀里就嗷嗷大哭:“董叔叔,我回来了!师父呢?师父如何了?”
董叔愁容之中顿生出哀喜,连忙把他迎进府中,高声地叫道:
“大人,大人醒醒!钱生回来了!”
东院卧房烘热,裴钧趴在乱被中未出迷梦,一时忽觉有人握住自己的手指,浑浑噩噩间不住呢喃:“……七郎?”
睁开眼来,只见满府丧白之中,一团圆圆的人脸摇摇晃晃地凑在他跟前,那脸上开了张嘴,正一张一合地叫着他道:“师父,醒醒!徒儿回来了!”
院子里传来狗叫,叫得裴钧脑中嗡嗡作响,待定睛一看,他才认出人来,心下不由一松:“是小思齐啊……”
回来的人正是钱海清。
他风尘仆仆,跪在床前,身上兜着素麻的孝衣,头上还系着一色的孝巾,这时两只手捧着他的手,两只眼都含满了热泪,望向他,竟是无语凝噎。
阖府上下哭声震天,裴钧恍惚地问:“谁死了?”
钱海清眼中的热泪顿时滚落面颊,颤着齿关语不成言:“徒……徒……徒儿听说师父重伤病危,这便连夜赶回京中,为的,就是替师父治丧。”
——敢情是我要死了。
裴钧气都一顿,这才觉出分现实,不由两眼昏花地笑出声来:“你好孝顺啊。”
钱海清双眼中透出他憔悴的面容,哀色更甚,在震天动地的哭丧声中凑近他枕边,终于把声音放轻,一字字地说道:
“师父计成了,徒儿自然要回来为师父将计就计。”
裴钧对此言恍若未闻,闭眼把脸埋进枕头,双肩微微抖动了两下。
见他不答,钱海清又更加凑近,拿袖子抹了把眼泪,小心抬手请他的腕脉,将声音更加放低道:“师父眼下实则如何?”
“没死。”裴钧摇开他的手,声音透过枕被传出,低沉暗哑恍如地府鬼语,“我尚等着别人死呢。”
钱海清由是再泣,大力点头,用气声说道:“好,好。师父有盼头就好。我已去信把我爷爷请来了,不日就到。我爷爷可是神医,他一来,准能把师父治好!”
裴钧从枕中扭头看他,这时离得近了,才瞧见他脸上有恙,眉头顿时厉起,几乎立马就想支起身来:“你眼窝子怎么青了?谁打的?”
钱海清抬起手把右眼捂了,声音突然大起来:“张三!那白眼儿狼!”
裴钧被他这嗓门吓了一跳,连日的昏沉竟退散了好些,又听他挺直了背脊,更加响亮地大骂:“那张见一,真不是东西!他听说师父劾了他爹还请废内阁,竟说师父这板子是打对了地方,气得我抬手就糊了他一巴掌!我把他家从他自己骂到他祖宗张津,他扑上来就提拳揍我,我便同他在船上打了一场。要不是有人拉着,我非打落他大牙不可!”
裴钧且听,且惊,见他骂完了又把脑袋乖乖凑回来,便抬手拍拍他的腮帮子:“我尚只能骂到张岭,你这嘴却能骂到张津,比我厉害啊……”
钱海清当即面赤,连连伏低:“徒儿不敢,不敢。”
“怎可不敢?”裴钧哑声咳嗽,低低笑出来,“当‘官’两张嘴,一要叫天地……一要言生民,便是要敢骂才好。师父这是高兴。”
钱海清这才松了口气,合着泪给他磕了个头,咧开嘴笑:“那师父教我,我好好地学,往后,更要常骂。”
“好,我教,都教……”裴钧掐了掐他的脸蛋,长眼的笑意里尽是欣慰,“我家思齐甚有官样了,投身济世也早……比师父当年出息,如今也该上上朝了。”
钱海清把脑袋搁在他手边,任他搓圆揉扁,双膝倒跪得端端正正,连手指尖都一个个绷紧,闻言立时表下决心:“只要师父一声令下,莫说上朝,便是叫我上刑场,我也不转一下眼珠子!”
“上朝,上刑,原也就差不多……”裴钧怠怠收回手来,打量他一会儿,于这徒儿是好生满意,闭眼喘息一二,想了想道,“不急,此事你闫师伯自知帮衬拾掇。你这回来了,也该瞧瞧他去。他家闺女快过生辰,你替师父……送些好礼。”
钱海清直身为他敛上些衾被,轻轻道:“师父不必操心。我一走,您在京中有累方师叔和闫师伯照拂,我想来多有惭愧,便自东南带回不少土产,一回京就给二位都送去了。”
说着,他又想起一事,从怀里掏出几页纸来,递去裴钧面前道:“这一路,我还作了些诗词文章,待让师父指教。师父,您给瞧瞧!”
裴钧好些日子没见过笔墨了,因知道他此时拿出的东西必然有些紧要,便眯着眼拿远了看,又拿近了看,好歹辨认出来:“西林绝句?你还会写这等酸诗……”
钱海清面上得意,小声说道:“近来交了个笔友,专程跟他学了一些。过段日子,也叫师父认识认识。”
裴钧笑意更浓,闭了闭眼道:“罢了,你们小辈的玩玩,只要是精进了学问,师父也不管了。”说罢将诗文还给他,再摸了把他垫在榻边的脑袋,这时打量,又觉出些清减,“此去一趟……瘦了。是那张三不给你饭吃?”
钱海清捧着心口答:“我奔走缉盐,幸不辱命,加之思念师父,瘦这一二两的,回来吃两口饭就长起来了,师父不必挂念。”答完又哂道:“那张见一饭食清淡,我与他可吃不到一个锅里,便从不与他同桌。”
听他这么说,裴钧倒真正开怀:“你这鬼精,尽会挑我爱听的话讲……去罢,想吃什么,让董叔叔给你做去。”
“是!”钱海清这才爬起来,依言要走,却又回过头道,“师父可知?您在午门前的上疏已经传遍京畿,那篇章还有了名字。”
裴钧并不意外:“什么名字?”
钱海清挠了挠鼻尖,声如蚊蝇:“叫……《裴子羽午门奉杖百罪疏》。”
——什么倒霉名字!
裴钧极为不满地皱起眉头,心想这叫什么不好,非要把人事地折腾这么清楚。
他既不喜欢这复杂的遣词,也不喜欢这冗长的字数。
钱海清见他神色,连忙宽慰:“名字是不大好,可一提起,立马就能想到您这壮举,大家无不敬佩,传阅多了,也只叫《百罪疏》了,还算佳事。”
“佳事?我做官才多少年,哪有那么多罪?还百罪……”裴钧气得脑仁开始发疼,吸了口气闭上双眼,心道事已发生,不在掌控,再不满也无济于事,便不多纠结,只问道:“既是传阅,坊间都说什么了?”
“师父又岂会猜不着?”钱海清不无激越道,“您当日奉杖行检声声泣血,被六部堂官抬出午门,百姓士人皆为大恫,在京学子更是大受鼓舞,骂新政的都骂开了,好不热闹啊!赵先生离京之前,连夜作了篇《敬罪附书》,召天下儒官士人与师父同悲同勉,此表一出,青云监生带了头,京兆四十八学府书院接连罢课,要令张岭辞堂为新政谢罪,又将千百卷空白的竹简投在了薛武芳的家门口,竟堆起一座竹简山来。薛武芳推门一看,好家伙,他影壁上还被写了两个大字!”
“可是‘难书’二字?”裴钧笑猜。
“正是!”钱海清见他开心起来,便也不急着走,拉了凳子坐在他身前,继续讲道,“薛武芳因此叫来监中司业,要将罢课投简的人都挨个点名记姓,说要治他们的罪,二日考学不给他们官做。可监中后辈岂缺名门忠将之后?不过都哈哈大笑,做了打油诗往街上骂他,说他诚如《百罪疏》言,果然是‘秉政不公、执事不法、包藏私欲’,乃大恶人尔!大家都是天子门生,做官不止是各凭本事,还要看礼部、吏部和皇上的意思,岂是他一个停任的阁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