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一次的早朝,五品以上的京官都要参加,但只有正三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进入正殿,其他人只能排在殿外干耗。
随薛公公来到正殿前时,殿门已经打开了。趁着没上朝,程颂向里望了望。殿内灯光明亮,与他以前游览过的古代宫殿差不多,高阔威严。
虽是奉旨来的,但程颂没职没品,也只能先侯着。等今天朝堂上的大事议完,皇帝有空见他了才能进殿。
“多谢公公!”
听完薛公公的介绍,程颂估摸着一时半会儿是轮不到自己了。大琞早朝是卯时,还有约两刻才到,现在也就是早上四点半,天都没亮呢。
初春天寒,程颂这小身板可没那么能抗,他打算先找个离着不远能听见传唤,又背风的地方猫一会儿。
“你就是程颂?”
“嗯?”
听见自己名字,程颂转身回头,还没走远的薛公公也停下了脚步。
“是。”
这句问得不算客气,语调中还透着轻蔑。要不是这人穿着官服,程颂都不想理他。
两寸多的长胡子、不善的面色,加上天色灰暗,也辨不出这人是三十多四十多还是五十多了。看在他肯定比亲爹老的份上,程颂尽力压了压心中的不耐。
“邹大人,这位就是奉旨进宫面圣的程公子。”
折返回来的薛公公把对面这位也给程颂介绍了一下。
“程公子,这位是吏部侍郎邹林邹大人。”
程颂听出薛公公特意加重了“奉旨进宫”几个字,心中领情。给薛公公面子,他也对这位邹大人抱拳行礼问了句好。
“那几间扰乱市场的作坊就是你开的?”
这邹大人当然认得薛公公,也听出对方话里的提醒。但这程颂太不识抬举,几句话就把自己派去长宁的人撅了回来。就算他做出了几样新鲜物也不过是一介商贾,未免过于狂妄。前几日听了下人回报,他就给程颂记下了这笔。
不过能混到正四品的位置,哪有几个真傻到分不出轻重的。邹林当然不会在程颂面圣之前找他麻烦,刚才喊住他也只是猜测这个唯一没穿官服、远看年纪不大的少年可能是程颂,想看看这个不识好歹的小商人是副什么模样。
人样子倒是不错,但这不够谦卑的态度确实恼人,让人忍不住就想质问他一番。
“不是。”
程颂淡定道。
“不,不是?”
一句“不是”不仅把邹林噎住了,连不远处打算看两眼热闹的几位官员也愣住了。
“你不是程颂吗?那什么诚颂连锁作坊,还有那宁工坊不是你开的?”
“是啊。”
“你,你这小子,既然是你开的,为何刚才否认,你可知戏耍朝廷官员的罪过?!”
邹林抬手指向诚颂。
“大人刚才问的不是扰乱市场的作坊吗?那确实不是我开的。”
程颂眨眨眼,一脸无辜,诚恳地让人想骂他都张不开嘴。
“我说扰乱市场的就是你的诚颂连锁作坊,还有那宁工坊!”
邹林气得胡子都开始飘了。
“我扰乱市场?大人,您这是污蔑!”
薛公公还在边上站着没走呢,程颂立马瞪圆双眼,也做出一脸的愤怒回敬对方,话语中还透出了浓浓的冤屈。
“我污,污蔑?你那作坊的绢花动辄数十甚至上百两,你还敢说没有扰乱市场?分明是狡——”
邹林指着程颂的手放下一半就又举了起来,只是他刚想继续往下说就被薛公公拦下了。
“邹大人,一会儿再说不迟,莫要误了上朝的时辰。”
一句提醒不但暂时灭了邹林的气焰,看热闹的官员们也赶紧彼此招呼着走向正殿。误了上朝可是要罚俸三月的,这银子邹林又不会贴给他们,快走快走。
目送甩袖而去的邹林,程颂恭恭敬敬地冲着薛公公施了个谢礼。
“程公子无需客气,老奴先进去了,公子殿外听宣即可。
“公公放心。”
还没见到皇上就唱了这么一出,虽是烦人倒也挺提神,程颂早起的困意都被驱散了。
怕等候召见期间憋不住尿,他早上没吃也没喝,肚里没食身上是真冷啊,呼呼的西北风直往拢紧的大氅里钻。
见那些候在殿外的官员们也在来回走动,程颂估摸着他们也是运动抗寒呢,索性自己也不找什么背风地方了,小跑到殿外廊檐下做起了阉割版中学生广播体操,去掉了踢腿跳跃的八拍。毕竟自己是头一次进宫,还是尽量端正沉稳些好。
天色昏暗,不远处的邹林只能看到程颂站在廊檐角落里不住地抬举双臂扭腰转肩,却辨不清他的神色,不知这悠来晃去的姿势是否在向自己挑衅。真是放浪无礼的乡野糙民!
但凡关注水泥官道的,都知道程颂今日进了宫,只是其他人没有邹林那么沉不住气。包括同样派人去了长宁无果归来的几位,虽然刚才没去寻程颂的晦气,此刻也都憋着火气和盘算等着看他在朝堂上出丑。
胁迫合作没达成,但他们已经从回报中得知,程颂确是个才过舞勺之年的小秀才,院试也是勉强上榜,天赋才华均是一般,能做出那些新鲜物应是走运凑巧而已。既然他如此不识抬举,那就来吃些苦头。
只要今日程颂被挫了锐气扣了帽子,他那作坊也必定跟着受牵连,就算关不了门也必定名声受损,到时他们再去施舍一份合作,看他还有什么底气拒绝!
正殿内,薛公公已经向刚坐定龙椅的盛宣简单说了适才邹林与程颂争执的经过。
御案下,不论是否关注程颂的朝臣几乎都看到了殿门外穿着便装的小郎君。一句“有事早奏,无事退朝”后,全都默契地把本来就算不得重要的折子收了起来,下朝后直接递到政事堂也是一样,还是先看热闹要紧。
“宣程颂。”
盛宣开口。既然都好奇,那就让人进来吧。
听声音知道殿内已经上朝了,殿外的官员们早都降低了交谈的声量。程颂也停止了抻胳膊扽腿,老老实实地等着宣召。他以为上朝得和新闻联播似的,国内国际军事民生都讨论一遍才可能轮到自己,想不到没有半刻薛公公就来召唤他了。
早朝效率这么高的吗??
随薛公公进入正殿,被引到行礼处,程颂向着皇帝恭恭敬敬地行了跪拜礼。
“学生程颂,拜见陛下。”
程颂有秀才功名,自称草民或学生都可以。虽说他那功名惹出了些是非,但圣旨都得了,他也没客气,一声“学生”用得特别坦荡。
“平身吧。”
“谢陛下。”
等程颂礼过站定后,盛宣和刚才没看清他样貌的人都先在心里赞了句“好一个俊秀精神的小郎君”!
程颂也抬头看向了龙椅上的盛宣。到底是养尊处优的帝王,虽然年近五十,盛宣脸上的皱纹也就比程父稍微深上一些,气色也不错,坐着也能看出身形应是匀称的。不过分挑剔的话,这皇帝还真是担得起“风度翩翩、气宇轩昂”。
“听闻你幼年时一直在家中读书,功课也是一般,为何一入县学就出了如此成就?”
虽然此刻看向程颂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探究,但比起平日里与朝臣对话,此刻的盛宣绝对称得上和蔼可亲了。
!!!果然!!!
听完皇帝的问话,程颂乐得嘴角差点翘起来,回话前先特别使劲地暗夸了一下他黎兄,这题押得可真准!
因为担心,黎仁诚为程颂面圣做了不少准备,重中之重就是预设了皇上和朝臣可能会问他的问题。两人还把答案都商量好了,只是没料到第一题就中了,案首男朋友真棒!
“回陛下,“成就”不敢当!学生天生资质寻常,在家中读书的几年确实进益迟缓。不过也正是因为只在家中读书,缺少了对市井和农事的了解,见识十分不足,才没有做出多少有用之物,虽然自小对机关术有些兴趣,最多也就捣鼓两件只能用于玩乐的小物件。”
“进入县学后,学生租住到了县学的佃农村,亲身体验了农人的艰辛,这才激发了一点创造力,做出了筒车,改进了耕犁。但惭愧的是,学生的功课依旧起色不大,幸遇名师指点才侥幸挂在榜尾通过了院试。”
这答案中规中矩几乎挑不出错处,既合理解释了程颂在家期间无所建树的原因,也强调了他并非什么天赋异禀之人,否则不会把书读得那么差。
这理由别人信不信无所谓,程颂就是说给盛宣听的。如果严昭严晗不是皇子,可能还得多费些口舌解释自己资质普通,但沈衍王显随皇子出行,在学田给自己补课的事盛宣肯定知道,所以这番解释还真没多大毛病。
盛宣听罢点了点头,有沈衍和王显辅导,通过一个院试确实不足为奇,程颂还只是榜上倒数,成绩确实不怎么样,还真不能仅凭那几样东西就把他当成天才。
尤其他想到自己的大儿子也是个沉迷机关术,对其它事物都不感兴趣的主儿,下意识就把程颂和严晗归到一类人中了。
只是比起大儿子脱离百姓生活的那些发明,程颂做的东西中不少都很实用,商业价值更是不容小觑。
这题的答案是黎仁诚一手操刀的。知道了严家兄弟的真实身份、结合他们对严晗的了解,黎仁诚让程颂特意强调了他对机关术的爱好,就是为了借严晗掩盖一下他的特别。
世间富人多得是,开多少铺子挣多少钱都不稀奇,但能拿得出革新性技术的人才可没几个。不用程颂主动提,黎仁诚比他还清楚不能暴露程颂的与众不同,否则别说招来多少祸患,保不准程颂直接就会被当作妖孽扣下,连皇宫大门都出不来了。
读出盛宣眼中的认同,程颂知道自己把风险最大的一题过了,只是还没等他稍微放松下心神,身边就有人接话了:
“既知学问不精,为何还敢妄开书院,岂不是要误人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