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账?谁要讨账?
等程颂话音落下,连刚打算去问询处给儿子报名的百姓都止了脚步,打算先把热闹看完。
“你,你讨什么账?我们可没欠你钱!”
刘氏提了提眼角,捏紧了手中的碎银。
“欠没欠可不是你说了算。”
程颂哼道。
“那谁说了算?你还想诬赖我们欠你银子?哎呦,大伙评——”
“行了,用不上麻烦大伙,你不是想让衙门封了书院吗?正好同去,让大人断一断你欠我多少银子。”
见程颂说得不像戏言,刘氏松开插腰的手,人也没了刚才的威风。
“要不是你们扣工钱我哪会说去衙门,这都给了,我们也不计较了,不去了不去了。”
“你这妇人,我家少爷说的是你欠了我们银子,要去衙门公断,莫要装糊涂,走!”
尽管不清楚程颂打了什么主意,但给少爷壮声势是画砚骨子里的程序,无需眼色指挥,随时自发启动。
“我们何时欠你银子了?有借据吗?有证人吗?有钱就想欺负人啊,哎呀——”
“你欠我的可不止银子。”
程颂拉回画砚,沉声说道。
“不止银子?”
刘氏两口子一脸莫名又提防地看向程颂。
“今日你在书院门口以讨要工钱为名污蔑书院行骗坑人,还辱骂我黑心烂肺,这些在场的百姓可都听得清清楚楚。你当书院和本少爷的清誉是那路边的野草任人践踏吗?”
“你强要工钱的事了了,毁我名誉的账也该算了。如何惩罚赔偿我也不难为你,这就去衙门请大人公断。”
程颂病刚好,不是气息最足的时候。但这几句说得字正腔圆、清晰可辨,在场的人没一个听不懂的。
最先反应过来的盛岐直接朝程颂竖了个大拇指,不愧是初上朝堂就敢和百官叫板的,反应够快心够黑!
“骂两句就毁清誉?那给你赔个不是不就行了,为了这点事哪用上衙门。你当县太爷那么清闲,连百姓吵架都管,那动手打架的只要没出人命官府都不管,你小小年纪还挨不住两句骂了!”
听程颂说就是要告她骂人,刘氏反倒不怕了。骂几句而已,这院长再精贵也不至于几句话就给骂坏了。
“我朝律法有‘骂詈罪’,百姓互骂若是闹上衙门,都要受杖刑,更何况……”
程颂看着刘氏嘴角轻挑,继续道:
“辱骂官员,罪加二等。依被辱骂官员品级算,骂人者杖刑六十起。”
这话一出,不但刘氏和瑞喜爹傻了,其他看热闹的也蒙了。吵架骂人也要挨板子?好像是有这个律法,但平日里百姓吵个架哪会闹上衙门。
而且这公子提了辱骂官员,哪来的朝廷官员?这小公子的意思是他是当官的?他不是办书院开作坊的吗?书院院长也是官?
有傻的就有乐的,听程颂说完,画砚和虎子牛娃几个眼睛立马亮了,一个个扬起小脖子神气得不行。
“谁辱骂官员了,县太爷又没在这儿!”
刘氏说这话时还忍不住四下看了看,像是怕县令真藏在人群中。其他人也有跟着转的。
单筠在长宁主政快五年了,见过他的百姓不少。可百姓们找了一圈,也没发现一个像县太爷的啊。
“别找了,画砚。”
程小颂冷着脸召唤大总管。
“我家县男少爷,从五品长宁县男!骂了我家少爷,至少杖刑二百,还要判流刑——”
流刑多久来着?小狗腿迅速看向黎秀才。
“流刑至少一年。”
黎仁诚接话。
杖刑二百?流刑一年?还至少!
刚还得意洋洋的刘氏这下真有些腿软了,她男人也跟着抖了起来。
“你,你一个开书院的,哪是什么官,别,别想唬人。”
刘氏看似质问,气势却弱了许多。她不信程颂是官员,但这小东家敢冒充当官的?冒充官员的罪比辱骂官员严重吧?
“冒充五品官是死罪,不信可以去衙门查问。”
黎仁诚接着道。
“这公子真是当官的?还是五品官?”
“从五品,那不是和知州大人一样?”
“对对,程公子是官,他被皇上封了个爵位,前些时县衙还发了告示呢。”
围观人群又开始了议论,还真有人想起程颂封爵的事了。
程颂受个虚职与多数百姓无关,但毕竟也算长宁地面上的大事,县衙确实在接到通知后发过布告。那时程颂还在京城。布告贴了几日就撤了,引发的舆论不大,确实知道的人不多,但只要提起自然就有人记起来了。
“哎呦,大人饶命啊!”
刘氏夫妻不敢不信了,齐齐跪下就要给程颂磕头。别说流刑,只怕杖刑二百就能要了他俩的命!
“起来!”
程颂喝道。
刘氏以为程颂不肯答应,没敢起来还想磕。
“我说起来!”
“噢噢。”
不知程颂为何喝止他们磕头赔罪,但这两人现下惊慌得很,让干嘛就干嘛,赶紧互相搀着站了起来,但腰板还是半弯着。
虽说这对夫妻十分可恶,但那男人毕竟是瑞喜亲爹。围观人群中还有不少学生,程颂想顾着孩子的脸面,这才硬拦下二人当众磕头。
“我也不与你们多废话,今日之事给你们两条路选,一是认打,一是认罚。”
“如何认打,认罚啊?”
瑞喜爹哆嗦着问道。
“认打,现在就去县衙请大人依律法公断。认罚,看在你们是瑞喜爹娘份上,赔偿我二百两银子就算了。”
“二,二百两?我们哪有二百两啊?”
刘氏和瑞喜爹一同苦了脸。
“那走吧,上衙门。”
“别别别,院长,东家,我们认罚,认罚,只是家里现在没这么多银子,可,可否宽限些日子啊?”
刘氏再泼也不敢和官斗,心里悔得不行,尤其气瑞喜。这死崽子要是早说这院长是当官的她哪敢乱骂!如今就是把这死崽子送去人牙子那也就换二两银子,上哪找二百两去!
“你们想宽限几日?”
“几日……东家,这家里是真没有二百两银子啊,您看这……”
刘氏摆了副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求道。
“这样吧,还是冲着瑞喜,二百两银子你们五年内还清。一年四十两,这五年内瑞喜在我这里做工,算他一年还十两,剩下的三十两你们夫妻自己想办法。”
程颂语气稍微缓和道。
“瑞喜做工还,行,行,东家,那就都让他还,一年十两,二十年就还清了,我和他爹是真没钱啊!”
听完程颂的话,刘氏赶紧接茬。把债压在瑞喜头上最好,一年还十两,说不定还能剩下一些,等年底他们再来要……
呵呵。
这两人的盘算几乎是个人就能看出来,人群中刚才替他们说话的百姓都悔得想骂上几句。
“都转到瑞喜头上?也行。”
程颂点头。可惜没等刘氏偷乐,他就接着说道:
“转到瑞喜头上就不是这个章程了。”
停顿了一下,程颂问瑞喜:
“打从进了印坊,你给了家里多少工钱?”
“都给了,去年的工钱是每月八百文,加上年节少爷多给的,一共十二两六百文。今年加上刚才这半两,给了三两银子。”
局面变换太快,瑞喜还懵着,不明白程颂为什么这么问,不过挣了多少银子他很清楚。即便自己一分没留住,但在书院吃得好住得好,不会被打骂也没人给他甩脸子,还能读书识字,比在家里的日子好太多了,不挣钱他都愿意留下。
“你今年十二了?”
“是,下月满十二。”
瑞喜答。
“这孩子今年十二,在印坊做工一年,算你养了他十一年,往多算一年二两银子。十一年二十二两。除了瑞喜已经给你们的,我再给你们六两四百文,就算全了你对他的养育之恩。想把那二百两的债务都算在他头上可以,但不是要他还二十年,而是这孩子以后就归我了,今日就去衙门办文书。”
说话时程颂只看着瑞喜爹。刘氏是后娘,对瑞喜没什么舍不得,就看这男人的想法了。
毕竟是自己儿子,再不喜欢也是个能养老送终的,瑞喜爹确实有些犹豫,不像刘氏乐得嘴角都快压不住了。
六两四百文啊,卖三个瑞喜才能赚到。虽说卖了他以后就没工钱拿了,但二百两的赔偿也没了,还不用去衙门挨板子。而且就算把瑞喜卖给书院,他们以后想来要钱只要别让这东家发现就行了。毕竟是亲生儿子,她就不信瑞喜敢不给他爹钱。
刘氏把男人拉到一边悄悄说了自己打算。瑞喜爹的不舍本就没几分,听了刘氏的话也不犹豫了,直接答应了程颂的提议。
程颂不用凑过去就能猜到这夫妻的打算,也懒得拆穿他们,直接让郭年去拟了三份文书。
书院门房就有纸笔,郭年也帮人代写过不少文书,很快就都写好了。
“你俩不识字也无妨,这文书下午都要送去衙门用印,到时与差役确认即可。”
程颂拿着三份文书向瑞喜爹说明。
“第一份是你们夫妻欠我二百两银子,前因后果写得俱清。第二份是瑞喜的契书。第三份是我同意将这债务转移到瑞喜身上,但有条件限制。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今后你们夫妻二人不得以任何借口再来找瑞喜要钱。文书签订后,瑞喜就改了户籍,与你二人无关了。若是你们再敢找来,只要被我发现一次,这二百两的债务会立时转回你们头上,你们可听明白了?”
“明,明白了。”
这夫妻显然没想到有这第三份文书,但如今骑虎难下,现在反悔要么就要自己负债二百两,要么就要去衙门挨板子,显然都不合算。对视一眼后,夫妻俩咬着牙在文书上按了手印。
“现在你们回去,一个时辰后带着瑞喜的户籍文书到衙门口。郭夫子会带人去与你们一同办理,办妥后那六两四百文自会给你们。”
说完程颂便赶那二人离开,让他们速去取文书,若迟到就要请衙门直接去他家拿人。
等刘氏夫妻小跑着离开,围观的人群也散了,程颂叮嘱郭年带着瑞喜一同去衙门,让张樘驾车。
“今日之事,你可有怨言?”
安排妥当后,程颂轻声问瑞喜。
最后这六两四百文,程颂是为了瑞喜给的。虽说那亲爹一看就不待见瑞喜,那也是他亲爹。这二十多两银子的抚育赔偿就算全了这辈子的父子情了。将来有人再想用孝道捆绑瑞喜也说不出理由。只吃饭穿衣不读书的话,二十多两银子够把三四个孩子养到十一岁了。
瑞喜满心都是感激,哪有怨言,听完就想给程颂磕头。
“不必,我没让他们磕,你也不必。”
程颂一把把人扶住。
“多、多谢少爷相救,今后我就在印坊好好干活儿,二、二百两还完了我也不走,一辈子给少爷做工!”
刚才那二人如此折腾,瑞喜都硬忍着没哭,此刻却再也止不住泪水,一边哭得打嗝,一边结结巴巴地向程颂保证。
“不用,骂人侮辱书院的不是你,二百两不用你还。不过那六两四百文得从你工钱扣,还有今后每年的束脩。”
“那怎么行,二百两我一定……”
瑞喜抹了把眼泪郑重道。
“少爷说不用就不用,不过那二人要是再敢来,你可一定要说啊!”
画砚拍着瑞喜肩头提醒。
“可是——”
“没有可是,说不用就不用,骡车进城快,先去食堂,吃过饭你与郭夫子去衙门,莫要耽搁了。”
程颂拍板道。
一出闹剧耽误了功夫,程颂他们也饿了。木工坊下午再去,先都奔食堂,干饭。
“你这书院里八成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若是再有这样闹来的,也都把人买下来?”
吃饭间,盛岐问程颂。今日一闹,其他人过来定是不敢再骂人了,就怕来几个用养育之恩卖惨的。牙商那里一个孩子一二两银子,程颂按一年二两算,这事传出去后不定会引来什么人。
“买,若真是与瑞喜类似,那就买下,动了心思卖儿女换钱的爹娘,不要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