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和岳灵珊听着乐声越来越近，不由得屏气凝声，免得被对方发觉。好在有瀑布的水声遮挡，来人似乎并不知道有人藏在暗处。只见来的是两个男子与一个女童，三人并未交谈，只全心浸在音乐中。

箫声呜咽婉转，琴声金戈铁马，二者却无比契合，勾起人心中往事。令狐冲听得心中酸楚，不由转头去看岳灵珊，却见岳灵珊正在默默流泪。他看得心中一痛，虽然不明白小师妹为何哭泣，却想替她拭去泪水，让她的脸上只有欢颜。

岳灵珊自重生以来，一直努力坚定内心，从不允许自己自怨自艾，也没有机会为前生的苦楚大哭一场。不仅如此，她还必须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曾经的天真无邪。但此刻在山林中，夜幕下，她无法再无视自己经历过的一切，她不再只是那个被宠爱着长大的岳灵珊，她还是被父亲利用，被丈夫欺骗，死在最爱的人手中的岳灵珊。经历了这一切，她的心境已经大不相同。

忽然，琴声停止，箫声也跟着顿住，四周除了水声再无声响。令狐冲和岳灵珊都猛地从凄婉的心境中惊醒，为自己的失态而不好意思，不过这份尴尬马上被二人遗忘，因为远处的两位男子开始交谈起来，对话的内容让两人大吃一惊，专心听起来。

说话的二人正是刘正风与曲洋，女童则是曲洋的孙女曲非烟。二人此前在刘府受了重伤，刘正风更是心脉已断，此刻逃到城外，自觉求生无望，索性放下心事，最后一次琴箫相得，奏一曲《笑傲江湖》。令狐冲和岳灵珊听到这个名字，都暗暗想道，难怪曲中蕴含人生百味，听来不尽沧桑，却又豪迈洒脱，可不正是应了江湖儿女的一番豪情与满腔心事。

猛地，一个人从黑暗处窜出来，原来是嵩山派的费彬。他手持长剑，见到三人后便口出讥讽，全无平素礼貌的伪装，显然是打算将三人在此斩尽杀绝。令狐冲对岳灵珊小声道：“之前我被田伯光打伤，多亏曲洋祖孙二人相救，但他们却是魔教中人……如今我们是救还是不救？”他又想到自己和小师妹的武功远不是费彬的对手，因此神色苦恼，心中难以决断。

岳灵珊坚定道：“江湖儿女，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既然曲洋祖孙救了你，便是你的恩人，他们如今有难，我们自然不能袖手不管。何况这位魔教长老看起来也不似心思歹毒之人，曲意中光风霁月，很有君子之风，又与刘师伯关系匪浅，我们断不能看着他们二人被人欺凌。”她对左冷禅及其走狗痛恨至极，相比之下，魔教圣姑任盈盈给她的印象则好得多，何况她心想任盈盈将来会和大师哥携手，因而心中倒不是很执着于正邪之分。

令狐冲听了她的话，顿觉心中一宽，对着岳灵珊一点头，二人同时跃出藏身之处。费彬早发现刘正风与曲洋受了重伤，这时已不费吹灰之力便制住了曲非烟，冷笑着想要零碎折磨她，却听身后一男一女一齐朗声道：“华山派令狐冲/岳灵珊参见费师叔。”

费彬没注意到还有两个人藏着，大吃一惊，立刻收剑护身，曲非烟趁机从他手下脱开，跑回曲洋背后。费彬也不在意，在他眼里，那三人已经是囊中之物，并无反抗之力。他更不怕华山派的两个小辈阻拦，他自诩是嵩山派的前辈，认为只需说出那三人是邪魔外道，量他们也不敢啰嗦。

费彬问道：“你二人为何在此？”

令狐冲道：“小侄为青城派弟子所伤，师妹与我在此疗伤。”

费彬道：“你们来得正好。这女娃若由我来杀，未免显得以大欺小，你们来动手吧。”

令狐冲和岳灵珊心中冷笑，面上却是再诚恳不过。令狐冲道：“师叔，欺辱重伤之人，残杀无辜幼女，绝不是正道所为。我们华山派弟子，是绝不肯做这种事的。师叔在江湖中大名鼎鼎，谁提起您都道一声侠义好汉，想来也是绝不会这么做的。”

费彬根本不受他们言语挤兑，狠狠地道：“看来你们是不明善恶，执意要与魔教妖人勾结了。既然如此，我就替华山派清理门户，想来君子剑岳掌门也不会有二话。”他确实也觉得以大欺小、倚强凌弱的事情说出去不好听，索性决定将二人灭口。

岳灵珊轻咤一声，也不耐烦再与他打太极，讥讽地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这确实不错，但当年结盟，约定的乃是攻守相助，维护武林中的正气，遇上和五派有关之事，大伙儿须得听盟主的号令。今日我们师兄妹二人，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行的是正义之事，何须盟主干涉？就算盟主在此，也只有夸奖的份，更别说处置我们。再者，无缘无故就干涉其他门派的内务，你可还没有这个权力。还是说你有盟主号令，奉命来欺凌弱小的？拿令旗出来让我们看看。”

她的声音清脆甜美，但话中之意毫不客气。费彬听得心头火起，道：“你这姑娘胡搅蛮缠，我不与你多说。”挺剑便向岳灵珊刺去。

岳灵珊早有防备，立时拔出碧水剑迎上，令狐冲也拔剑上前，三人斗成一团。岳灵珊对嵩山派剑法极为熟悉，虽然碍于在场众人而不得施展，看似被压制住，其实闪避有余，只是没什么还手之力。但她与令狐冲多年一起练剑，心意相通，此时一齐施展出华山剑法，倒也给费彬添了些麻烦。

岳灵珊也知道自己和大师哥并不是费彬的对手，她只是想多拖延些时间。上一世的时候，华山派弟子从刘家离开后，便回了客栈歇息。晚上岳不群因为林平之而和余沧海起了争执，二人从客栈一路缠斗到城外。凌晨时分，岳不群在城外放了掌门的烟花，她和师兄弟们赶去，就见爹爹和大师兄俱在一处，那地点离此处不远。她的打算就是拖到岳不群出现在附近，有岳不群在，费彬总不好撕破脸皮，为非作歹。

不过能拖到岳不群出现，是她设想的最好结果，也很有可能是没有人来。

岳灵珊内力不高，令狐冲又是重伤刚愈，但二人并不曾有放弃的念头，而是越战越勇。打到后来，岳灵珊心里有些着急，心想爹爹要是再不来，难道真的大家一起命丧此处？令狐冲则想着，无论如何不能让小师妹出事。

就在二人拼尽全力之时，忽然有胡琴声响起，在这深夜的山林中显得格外的凄绝。岳灵珊听到这调子，顿时心中一宽，没有盼到爹爹，却来了莫大先生。他是绝对不会抛下师弟不管的，这回大家有救了。

费彬也是心中一惊，他本来胜券在握，结果被岳灵珊和令狐冲缠着迟迟无法脱身，眼见那二人力竭，却又冒出个莫大先生。他心中暗叹倒霉，待得莫大先生现出身影，行礼后便立刻问道：“贵派的刘正风和魔教妖人结交，意欲不利我五岳剑派。莫大先生，你说该当如何处置？”*

莫大先生身形瘦削，天生的愁眉搭眼，即便是没甚么表情时，面容上也带了几分苦意。他站在月下，左手握着从不离身的胡琴，身上一件长袍松松地垂下，一副弱不胜衣之态。他这样子，搭上山间风声，倒有几分恐怖吓人。在场的几人，包括与莫大先生最熟悉的刘正风，都看得心中悚然。一时间，谁也拿不准他会帮哪一边。

莫大先生对费彬拱了拱手，道：“该杀。”*话音还未结束，手中剑尖已经点到了费彬胸前。

费彬看他对自己有礼，还以为他是特意追来清理门户的，正想着客套几句，就被这一剑骇住，虽然他江湖经验丰富，瞬间反应过来，但已失了先机。况且莫大先生剑术何等精妙，费彬被他的剑光牢牢笼罩，毫无还手之力，只不过负隅顽抗罢了。片刻后便听费彬一声惨呼，胸口喷血，倒地身亡。

莫大先生收剑入琴，正欲离开，身后刘正风喊道：“师兄请留步。”

莫大先生停步回身，望向刘正风，问道：“何事？”

刘正风跪下身，拜道：“师弟给门派带来了麻烦，实在惭愧。如今我与曲大哥决定隐居海外，有生之日再不复回归中原。为避免再多生事端，正风愿自废武功，退出衡山派，还请师兄准许。”

莫大先生的视线投向曲洋，曲洋行了一礼，道：“我已脱离了魔教，如今也不算是江湖之人了。”

莫大先生叹息一声，道：“你既已决意离开，我又有何理由不许。你如今心脉受了重伤，若无功力护体，只怕活不了多少时日。退出门派和自废武功这两件事不必做了。我回去会向大家宣布你的死讯。另外，我会照顾师侄刘芹，你可以放心。”

刘正风潸然泪下，道：“多谢师哥。”

岳灵珊和令狐冲自莫大先生出手后，便闪到了一边。二人都累到极点，之前不过是强撑，这会儿终于松了口气，当即坐在地上运功调息。此时他们看着刘正风与莫大先生话别，虽然事不关己，但也颇觉唏嘘。果然江湖传言多为不实，这对师兄弟不但并无龌龊，反而感情深厚。

莫大先生见刘正风落泪，也感到十分心酸。师兄弟同门多年，虽然性子不同，平素并不如何亲近，但心底都对对方十分关切。

莫大先生道：“今日一别，再见无期，师弟多保重。”

刘正风拜倒在地，道：“师兄保重。恭送师兄。”

莫大先生又瞥了岳灵珊和令狐冲所在的方向一眼，然后离开了。他善辨人音，之前听到岳灵珊说话，便认出她是在茶肆曾经见过的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