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公馆。
席留璎坐在郁钧漠旁边,一家人围着圆桌吃饭,独他一个外人。
闻人雍对他非常热情,席间频频找他讲话,郁钧漠每句话都回应得很有艺术,席留璎常常听到一些他带着示好的回应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恍惚。
郁钧漠这个人十八岁时何等高傲,总是习惯单打独斗,不讨好任何人,在他眼里没有合作,只有利用,自己的利益至上。
六年过去,他也学会了左右逢源。
这顿饭她吃不出味道。
饭局结束,郁钧漠送她回熙和湾,坐上他的车,往席公馆里看,外公和父母亲站在一块儿目送他们离开,脸上都是欣赏。
“……”
郁钧漠开了门,从另一侧坐进来。
席留璎叹了口气,他当即看向她。
她也看他。
车子离开席公馆花园,郁钧漠把隔板升上去,双腿交叠着坐,垂着眼,脚上的亮面皮鞋反光车窗外掠过的一盏盏街灯。
“想问什么就说。”
她还没接话,他就率先反客为主:“是不相信我会只为了你。”
“你本来就不是那样的人。”反唇相讥。
“你们家没东西值得我费心思。”郁钧漠语气很淡,“如果非要说一个,她现在就坐在我旁边。”
“我要是不同意呢?”
“你会同意的。”郁钧漠看她,“闻人先生选谁你都会同意。”
“我只是目前不想反抗,如果我想,他还是会考虑我的感受。我们家还没沦落到被人选的地步。”
“很快了。”他接。
席留璎向他投去犀利的目光,郁钧漠稳稳当当地接住,回看她时仍旧波澜不惊。
“你用六年时间从子公司爬到集团总部决裁层,还这么受董事长青睐。圈子里很多人都觉得你前途无量吧?很多女人追你吧?”
他不答。
“既然你觉得我和你早就不是同一水平,就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他很有耐心,回应这句话时保持不紧不慢的语气:“我的选择范围内只有一个人。”
“……”
她没法跟他沟通,和以前一样。
“知道你讨厌我。”他手指轻扫膝头,把裤子上的细尘扫去,还是轻声,“但是你家人先给我抛了橄榄枝。”
她恼怒:“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深情?”
“我从来没有这样认为。”
“你和那些被我外公选择的男人没有任何区别,郁先生。”她把最后三字咬得重,刻意放缓语气慢慢说。
郁钧漠终于不应她的话。
他看她。
她以一种非常冷淡的态度回看他。
良久,他没什么反应,喜怒不形于色,转头看窗外,把腿放下去:“席小姐,你到家了,路上小心。”
席留璎毫不犹豫地开门下车,司机都没来得及解开安全带。
她大步流星走入夜色,身后坐在车内的男人目送她,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背影。
司机问他可以走了吗。
郁钧漠收回眼神,低头,沉默了很久,从喉头滚出一个“嗯”字。
……
赛车场地很少没人,托朋友的福,她得以在难得空闲的周末和朋友们聚会。
席留璎到的时候,赛道上的那几人已经整装待发,正在举着手机自拍。
她裹着风衣走入观众席,还没走近,那一圈人就已经看到她,纷纷伸手招呼。
“宝宝你终于来啦!”有女性朋友喊。
席留璎挤出一个笑。
都是出身极好的富家公子小姐,俊男靓女齐聚一堂,个个盘靓条顺,她坐进他们当中,有女生给她递汽水,男生给她送薯片,每个人都在和她说话,她一一微笑回应。
“我哥呢?来了吗?”她问。
女生的下巴冲停在赛道上的一辆赛车点了点:“那儿呢,马上开始了。”
席留璎看去,席谈蔺早就在看她了,对上眼,他挥手打招呼,她笑了笑。
“诶,听说你家最近在给你安排联姻?”有男生拍她肩膀。
席留璎扫一眼过去,男生笑:“考虑考虑我?”
“等你把近视手术做了再说吧!”女生推了男生一把。
“我眼睛不能做!”
“那还说个屁!”女生没好气地回。
意思就是,你哪来的机会。
男生觉得太没趣,起身走了。
观众席上风大,男生走后剩下的女生居多,男生都跑到前排去看比赛了,席谈蔺坐进赛车,齐温禄边走边戴头盔,仰头冲观众席上的人示意,敲了敲席谈蔺的车窗,随后也坐进自己的赛车。
大家都在下注,好多人都赌齐温禄赢。
“……”
席留璎完全提不起兴致。
朋友递过来一蓝一红的软糖,她没做思考,拿起代表着席谈蔺的那颗蓝色的糖,拆开,扔嘴里。
原以为会是甜的,结果很酸。
大家起哄。
她没反应,只是静静嚼糖,看两辆车都开到起跑线上,风把她的长发吹起来。
轰鸣声震天响,两辆车如脱弦之箭,“嗖嗖”开出去,很快绕到对面的赛道上。
席留璎把糖咽下去。
高跟鞋磕地板的声音传来,聊天谈话的女生都朝声源看去,只有席留璎的眼神专注跟随席谈蔺的赛车,直到年轻女人走到她跟前,坐到她身边,才反应过来。
杭霁撩头发:“小樱桃,这回赌的又是哥哥?”
席留璎恍然,笑:“姐姐。”
“看你哥这架势,拼尽全力都会赢了齐温禄那小子的。”
杭霁长相清纯,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却都风情万种,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女人味,比她大四岁,出身世家。
席留璎特别喜欢她,今天这个局就是杭霁的,赛车场也是她用人脉帮忙包下来的。
“新婚快乐,姐姐。”她笑着说。
杭霁挑了挑眉回应她,说:“你有心事啊?”
“嗯。”她向来不对杭霁隐瞒什么,因为她都看得出来。
“联姻的事。”杭霁把头发全都撩到胸前,双腿叠起坐。
“姐姐,如果你面前现在有好多男人,年纪最大的快三十五,最小的大学还没毕业,每个人都事业有成,前途无量。但其中有一个是你的前男友,还最受家里长辈青睐,实力也最强。你会选谁?”
“当然是前男友。”杭霁笑着说,“先不论你们分开得愉不愉快,至少这么多男人里面,你最熟悉他。”
“捕猎的时候,我喜欢蛰伏很多天摸清楚猎物的习惯,在合适的时间点下手,这样才能保证猎物大几率落网。”
“……”
“但我以后可能没有摆脱他的能力。”
“你还喜不喜欢他?”杭霁问。
席留璎低头:“我不知道。”
“那就交给时间。”杭霁放下腿,起身,席留璎眼神恍惚地跟随她,她俯身亲了亲她的脸,脸颊旁的耳坠冰到她的脸,姐姐说,“如果你还喜欢,那就合作,如果你不喜欢,那就……利用好他。”
席留璎看她。
杭霁直起身,揉揉她头顶:“以你的能力,席家不会止步在现在的阶段。”
她走了。
席留璎感觉风好像变大了,她缓过神,起跑线那边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她看去,见是有几个女生冲到刚下车摘头盔的席谈蔺面前,为他尖叫,齐温禄也从车上下来,和席谈蔺碰了碰肩膀,随后,后者朝观众席望。
席留璎站起来。
哥哥冲她笑。
比赛结束,兄妹俩单独去外面用饭。从两人开始独处就谁都不说话。
各自心里都清楚,如果郁钧漠真的成为席留璎的结婚对象,先不论结局怎样,过程必定不太平。
“哥怎么想?”她打破沉默。
席谈蔺在吃东西,低着头,没看她,她早停了筷子,一直没什么胃口,就看着他,看他咽下去,想再夹东西,就感受到她的注视,手伸出去,僵在半空。
“……”
火锅店内很热闹,隔壁桌有小孩过生日,他们唱响的生日歌整个店都听得见。
雾气缭绕,火锅左右的人,都揣着沉重的心事。
席谈蔺沉默地收回手,夹了块肉在她碗里:“多吃点,你今晚都没怎么吃。”
她没接话。
他补:“这几年都没好好吃饭。”
“……”
席留璎仍是看着他。
席谈蔺一下子撂了筷子,别着脸,她看到他咬紧了牙关,喉结上下滚动。
“不知道说出来你信不信。我希望被安排的人是我。”席谈蔺说,低头,揉了揉脸,“可偏偏我不是亲生的。”
不是亲生的,就什么都做不了,小到从小就被人嘲笑是没有父母的野孩子,大到现在都没办法保护想要保护一辈子的妹妹。
席谈蔺觉得命运对他太苛刻。
给他兄长的身份,却不给他和她血液间的纽带,给他能够和她亲密的机会、保护她的权利,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名义。
妹妹在看他。
她的问题他根本答不出来。
他有答案,但他没法说。
所以直到一顿饭结束,直到送席留璎回家,都没能再和她说上一句话。
她和他道别,下车走进熙和湾,背影越来越小,在越吹越凉、愈来愈大的秋风里坚定地走着。
席谈蔺心里酸涩得不行。
熄了火,车停在小区门口,他坐着。
坐了一晚上,没想出两全的办法。
席留璎第二天出门去训练时,在门口看见席谈蔺的车在,惊讶,顶着风走去,却被来自另一辆车的鸣笛声叫住。
她转头。
一辆黑色布加迪缓缓朝她这边驶来。
席留璎微眯眼。
不是高中时郁钧漠开的那辆,是今年新推出的型号,仍是布加迪,仍是黑色。
他钟爱的还是这个牌子,这个颜色。
布加迪开到她面前,驾驶位的人降下车窗,对她说:“送你去训练?”
“你怎么这么不死心?”席留璎冷冷地说,“是分手的时候我说的话不够重,你不够难堪,还是我外公给你太多面子了?”
她说完,看见他看她的目光闪了下,心里就陷下去一块。
她把毕生的猜忌、狠话都投注在同一个人身上,想推开他又想知道他究竟会不会依旧朝她靠近,在她恍惚间觉得这个人好像马上要淡出她的生活时——
他又像从天而降般,回到她身边。
她不知道既想推开郁钧漠,又想郁钧漠缠着她的这种感觉,能不能称得上杭霁问她的“喜欢”。
六年前他是她的初恋——可能甚至都算不上是初恋——没有明确确认过关系,还只持续了三天。
大学期间她谈过两段恋爱,那两位条件都不比郁钧漠差,对她也都很好,可好像都没有他带给她的这种感觉。
这种拧巴的,酸涩的,能从痛苦中尝到一点点甜的感觉。
换一种说法,就像是用小刀轻轻割开皮肤,带着范围极小、锥心的疼痛,看到鲜红的血液流出来,却莫名很带劲的感觉。
所以现在席留璎站在那儿,没有直接走开。
她很想知道郁钧漠会怎样回答她。
会沉默吗?
会恼羞成怒吗?
会依旧直言不讳对她的在乎吗?
她看着郁钧漠。
看到他扶在方向盘上的手腕换了块昂贵精美的表,不是初见时那块,衬得他皮肤很白很嫩,手腕有骨感,她觉得很好看。
那只手忽然收回去,放到安全带搭扣上,解开了安全带。
席留璎的心开始跳得重了。
她看着他从车上下来,风肆意鼓动她的长发,发丝挡住她的视线,她没有去动,郁钧漠几步之间就绕过布加迪,来到她面前。
他低头看着她。
“……”
席留璎在呼吸。
“是我放不过。”他沉声说,“我还喜欢你,我想帮你。”
风好大啊,席留璎想。
风大到她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