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慕容恪与刘长嫣扮作寻常士族夫妇携着慕容楷出了门,为妨太过显眼,只带了颂祁驾车,紫藤服侍,一路奔赴南城。
南城位于奉高东南,因是冬季,百物凋残,兼连年战乱,南城人烟稀少,并无甚景致,但是南城羊氏的祖居故邸还在。
泰山羊氏,数百载汉魏名门,历代皆出高官,以清廉著称。至羊祜时,历仕魏晋,屡建功勋,结亲司马氏,平步青云,羊祜累官尚书右仆射、卫将军,封南城侯。咸宁年间,羊祜去世,晋武帝以其遗策灭吴,统一天下,流传后世。那是泰山羊氏最辉煌的时期,因而在贾南风被废后,羊祜之侄孙女羊献容入宫为惠帝新后。
永嘉战乱后,泰山羊氏子孙悉数南逃,祖业被劫掠一空,如今晋室虽收复泰山郡,但因北地不安稳,羊氏子孙再没回来过。
即便如此,奉命守宅的老忠仆也几十年如一日没有离开过。他日日清晨都会把门前落叶清扫得一干二净,等着有朝一日北地彻底收复,主家归来重耀门楣。
这日清晨,老忠仆刚打开门,便见门前站了一秀美女娘,那姿仪容貌令老忠仆顿感恍然,下意识地便唤了声“大娘子”,又暗骂自己老糊涂,忙跟人赔礼。
刘长嫣望着眼前破旧门楼与佝偻老仆,不在意地摇了摇头,又眼睛湿润着问老仆:“老丈方才是在唤谁?”
老仆摆摆手苦笑:“是我家早些年的大娘子,战乱一起,这些年早不知哪里去了”
“您家大娘子,与我生得很像吗?”刘长嫣忍不住又问。
老仆望望女子身后抱一幼童的高大英俊男子,见此二人容貌气质不俗,不似寻常人,面色却生得温和清明,教人心生好感,便忍不住多说了两句,“像不像的,我也说不出来,早好几十年便不曾见过了,只夫人站在那里,倒十分神似多年前大娘子未嫁时。”
他拿起扫帚,准备清扫这个时节早已不多的落叶,才升起的太阳照亮他脸上沟壑与满目沧桑,他叹道:“大娘子若活着,也有我这个岁数了。她在家时,就惯是个好性子的。可惜这世道难啊,她一个弱女子,后来也不知沦落到哪里去了,和她在闺中交好的梁家娘子,听说死得惨啊!”
老仆并不识字,也不知乱世事。泰山羊氏随晋室难逃,羊献容却辗转沦为异族皇后,刘曜虽昭告天下,晋室如何会认?羊氏又如何会认?至她死去,纵有临海公主上表,晋室也未给她追谥。
在他们眼里,女子名节大过生死,随着惠帝去世,晋室败亡,羊献容纵未能从北方脱身,也阖该殉国留节,而非做了贼掳的皇后。他们一力压下此事,老弱妇孺知之者并不多,包括老仆在内的很多人只以为羊献容受尽苦楚,不知沦落到何处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老仆口中的梁家娘子,正是晋怀帝司马炽的皇后梁兰璧。洛阳失陷时,梁兰璧与怀帝皆为俘虏,之后便下落不明,生死无人得知。那时刘赵还被称为汉国,在位的皇帝是刘曜的族兄刘聪。有传言说,梁兰璧为刘聪所得,刘聪觊觎梁兰璧美色,梁兰璧誓死不从,为保清白而自裁。也有人说,梁兰璧并没有死,乱世中苍天庇佑得以保全,隐居世外。
晋室自然是深信前一种说法的,为此对羊献容闭口不提,对梁兰璧大加称颂。
刘长嫣不管他们如何论,羊献容都是她的母亲。梁兰璧确实了得,但观这世间女子,又有几个梁兰璧呢?深知她和刘聪旧事的刘长嫣,每每想起都只会庆幸母后遇到的人是父皇。
至于晋室,连一弱女子都救不得,又有何权力要求弱女子以性命换忠贞?
遇到司马氏,羊献容倒霉,梁兰璧也倒霉。
她又与老仆说了些话,老仆已经很久没有跟人说过话了,一人守着这偌大的宅子,余生也是枯残。
话题最多的,当然是羊献容闺中之事。刘长嫣边听,边往宅子中望去,尽是衰草枯杨,颓墙蛛网,老仆话中的画堂曲池,婵娟裁扇,好似已是另个时空的事了。
刘长嫣没有过多逗留,望见老仆身上破损旧衣,趁他打扫落叶时,摘下头上二三金簪用帕子裹了,悄悄放在了门槛上,和慕容恪带着慕容楷离去了。
她只是想来看看生母故居,不需说明自己身份,毕竟她不是得羊氏承认的临海公主,她只是羊献容的女儿。
路上,慕容楷见母亲不说话,便问慕容恪:“父王,我们不是要去外祖母家吗?外祖母家在哪儿?”
“方才已经去了啊!”慕容恪摸摸他头。
慕容楷已经懂得很多事,他疑惑道:“刚才那老丈家就是外祖母家吗?外祖母家怎么那么破旧,父王,我们给外祖母修修屋子吧!”
慕容恪一顿,刘长嫣温柔摸摸儿子的脸,“不用了,外祖母已经不在世了,那屋子她早就不住了。”
“哦。”慕容楷点点头,又问:“母亲,外祖母和祖母一样,是不是都去天上了?我从来都没见过她。”他已经许久不见祖母了,甚是想念祖母。
刘长嫣沉默,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小孩子都是很会察言观色的,慕容楷发现提起祖母和外祖母,父母都有些伤怀,便换了话题问:“那我们是不是要去登岱宗了?”
岱宗,五岳之首,秦始皇君临天下封禅之地。慕容楷虽然年纪小,却也是知道的,非常心向往之。
慕容恪和刘长嫣皆换了心情,含笑说“是”。
他们自南城赶到岱宗脚下,已是过午,寻了山下一处客舍用准备好的路引落了脚,第二日再去登山。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冬日虽冷,风却不大,倒正适合登山。
慕容楷早蓄势待发,小手一左一右牵着父母,看到群山巍峨,气势汹汹就往上冲。
正值长身体的男孩子体力正好,刘长嫣还担心他跟不上大人,一路上去,慕容楷却未喊累,她和慕容恪怕他用力太猛,最后反倒撑不住,故意压慢了他的步伐,用时虽长些,待一家三口登顶,也不过用去两个多时辰。
登临观日,举手摘云,履覆积雪,环顾青松,万千盛景皆在脚下。
慕容楷举起双手,张开缺了一颗乳牙的小嘴狂呼:“高矣、极矣、大矣、特矣、壮矣、赫矣、骇矣、惑矣!汉武诚不欺我矣!”
难得他身高四尺半,愣是嚎出了山河震动的气势。
旁人不知,慕容恪和刘长嫣却是知道的。儿子为了彰显此刻登临岱宗山顶的壮志豪情,昨日特地钻到堂兄慕容臧帐里睡的,就为了让慕容臧给他找这么一句汉武帝封禅泰山时发出的豪言壮语。短短十六个字不多,却是绕口,慕容楷在被窝里背到半夜,把个连日行军好容易能睡觉的慕容臧吵的,简直想自杀。
慕容恪和刘长嫣皆抿唇偷笑,还要不时鼓励慕容楷,真乃豪情壮语云云。
慕容楷被他父母哄抬得飘飘然,嘴角都咧到了后耳根子,还是强行拿捏着气度摆摆手:“父母大人过誉了。”
慕容恪和刘长嫣简直腊月里流汗。
登上岱宗,太平顶便在眼前,但因山高路陡,最好赶在天黑前下达山脚,刘长嫣和慕容楷体力也已不足,一家三口便放弃去太平顶了。正逢冬季,山顶气候也不稳定,不时便要下雪的,逗留了约一个时辰,慕容恪和刘长嫣打算带慕容楷返回。
一家人欲离去时,山顶正起了寒风,风声呼呼刮过耳畔,若冰刀凛凛,寒彻里有人轻轻唤了声“白眉儿”,那声音缥缈,若有似无。
刘长嫣身子一僵,顾盼左右皆无人,只以为自己听错了。
稀薄空气中似有一丝熟悉的味道浮游,她下意识地回身,只见一人踏过皑皑积雪,身负群山向她走来。
故人容颜未改,却是乌丝潘鬓尽去,一身缁衣,归入空门。
眼泪很快盈满刘长嫣的眼眶,她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只以为自己看错了。
慕容楷被母亲这般样子吓坏了,慕容恪却是认出了来人,一贯宠辱不惊的他蓦然瞪大双眼。
来人,不是刘长嫣的八王兄、昔日赵国太原王刘阐是谁?
刘长嫣顾不得想原由,步履蹒跚踩着霜冻积雪扑至刘阐身边,抓住他的臂膀,望着他生机犹在的面容,哽咽哭泣问:“八王兄,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刘阐无悲无喜的面庞露出动容之色,伸出稳健的掌心扶起幼妹,“白眉儿,是我,我还活着。”
最后一句话透露出难掩的无奈和悲伤。
建贤寺那日,他也以为自己应该死了。不知道是哪一天,他忽然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乱葬岗里,胸腔积血早已干涸,他才恍惚记起,少时医官曾说他心脏位置不同旁人,天生偏右。或许,那便是他活下来的原因吧!
事后,他第一件事自然是去寻幼妹。可是一切都晚了,建贤寺一场大火,烧得尸骨全无,他终究没能救下唯一的妹妹。
邺中大雨倾盆,雷火袭城,他就那样走在人迹皆无的长街上,可恨连天都不收他。
一直到好几个昼夜过去,他行至一处破庙,望见佛陀庄严,无悲无喜,念及这身不由己、负尽手足和挚爱的一生,多少人皆因他变得一场空。
老僧说不修道业,则亲人难入轮回,他知是老僧看出他生机已无的善意之言,既苍天不肯收他,他便入了佛门,余生不为自己,也要为惨死的亲人修一轮回。
这些年,他游离四方,尝知修道之苦,内心却更加宁静淡泊。今偶次途径鲁地,念及生母少时居所,便有心前往南城,听羊氏守门的老仆说早起见一女子肖似昔日大娘子,他心下巨震,问了老仆这女子所去方向,鬼使神差般便寻到了岱宗。
天地苍生怜悯,他的白眉儿尚在人世!
远远地,他见男子丰姿清举,气魄冠时,女子容颜如画,芳华逾旧,更有灵动稚子笑语欢声,承欢膝下。
一颗悲苦残破之心,至此尽数安下。
刘长嫣痛哭流涕,又惊又喜,感谢上苍还为她留下这一丝血脉手足,她紧抓着刘阐的衣袖,道:“八王兄,你随我回蓟城吧,蓟城亦有佛寺,我知入了佛门便无家无亲,可是这世上就只剩我们兄妹二人了,我只三五不时能去看看你便好。”
刘阐仔细地将泪给她拭去,却是摇了摇头,“知道你好,我便放心了。我想一路西行,先去拜谒父皇母后陵寝,再前往河西,经汉家古道远行西国,去往龟兹国求学佛法。”
石季龙死后,刘长嫣命人秘密前往关中迁刘曜棺椁与羊献容合葬在了显平陵。
听了刘阐的话,她呼吸一窒,“龟兹国万里之遥,往来艰难,如此我们兄妹如何再见?况且山高水险,又有戈壁黄沙,王兄一人怎可使得?”
她见刘阐决心已定,阻拦不得,便打算派人护送刘阐。
刘阐平和道:“我游历已久,区区路阻,不在话下。佛门僧众徒步能去得,汉博望侯张骞徒步能去得,我如何去不得?”
刘长嫣哑然,她悲戚地望着兄长,难舍之情溢于言表。
刘阐将幼妹安慰下来。
临去前,他走至那个一直沉默的男子身边,双手合十对这位他少时不甚中意的妹夫躬身一礼,沉重道了声:“谢谢!”
谢谢你重新拼起破碎的她。
这些年,他屡失兄长之责。
佛讲轮回,说因果。一个人有他自己的轮回,也当承担他自己的因果。父皇因勋武得位,因大意失国,这是他的因果。他们兄弟因统国无能而离散败亡,这是他们的因果。白眉儿至始至终又得到什么了呢?家国不过予她十二年荣华奉养,她却还了十八年的辛酸血泪。
亡国公主的责任她尽了,对父兄的孝义她也尽了。余生,他只希望幼妹可以坦荡地做她自己。他不再背负国恨家仇,她也不须再背负他们这些人和整个赵国的命运。
当初送刘长嫣入襄国之事,若说慕容恪对刘阐和刘袭兄弟没有意见,那是假的,如今刘长嫣好好活着,好好地留在他的身边,慕容恪对旧事也早已释怀许多,他忙扶了刘阐,言说“舅兄不必如此”,又让慕容楷给刘阐见礼。
慕容楷早瞪着大眼睛将刘阐打量了好几遍,恭恭敬敬握着小拳头磕了头,“阿楷见过舅父!”
刘阐俯身将他扶起,摸着他稚嫩小脸,望见那还有几分酷似兄长长乐王袭的模子,眼底很有些伤情,他看了许久,从掌间褪下一串圆滑的十八子佛珠给了慕容楷。
慕容楷谢过舅父,乖乖攥着佛珠靠在父亲腿上。
刘阐再度深深望了一眼幼妹,在刘长嫣流泪的目光里双手合十见别二人,“了空就此别过!”
他来去若雾霭轻轻,吹入山间又吹去,刘长嫣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