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伯涛独自回了住处。
这一夜,所有人都外出巡逻去了,院子里静悄悄的,连平日里拥挤的大通铺都显得空荡。
金伯涛打开房门,脸上笑意全无,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他脱下外袍,抽出一张符纸,掠过燃烧的烛火,一缕火光顺着纸符燃起,他挥手,用其扫了一遍上身,孙雪华的那点灵力很快消散,宛如零丁的萤火,转瞬即逝。
“还是被发现了。”他叹着,心下却不觉得难过,反倒隐隐地高兴起来。
他摸到床边,打开里边的暗格,那个被他藏起来的宣纸也不见了踪影。
金伯涛有些意外,喃喃着:“这也被拿走了?”
看来孙雪华怀疑他的时间要更早一些。
金伯涛坐在了床边,歇了一会儿,头脑放空了很久,有种雾里看花的茫然之感。他不太确定这么做是对的,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他距离成功也只差一步。
金伯涛默默起身,掀开自己的床铺,撬动了隐秘的机关,床板缓缓打开,露出了里头藏着的物什。
那是一把长弓,和一个装着羽箭的箭囊。
金伯涛虔诚地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词:“师父保佑,明日一定大仇得报。”
言罢,他这才将那长弓取出,细致地打理一番,确保万无一失后,才将它们用麻布裹好,塞进了床铺之中。
另一头,尹晓棠在差不多成为废墟的院子里生了些篝火,给阿音烤饼吃。这江心洲目前戒备森严,人人自危,自然也没人来管她们。尹晓棠负责看守宋鸿几个,这会儿肚子饿得厉害,便从行囊里翻出了一点干粮,认认真真烤了起来。
“你还随身带这个?”阿音在篝火旁写下这些,尹晓棠给烤饼翻了个面儿,继续摆着个老练的姿势:“是啊,栾前辈和我说,我一个人出门在外,打不过就跑,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别一心想着出人头地,我修为这么差,还轮不到我出风头的时候。他让我每天晚上睡觉前清点一下行囊,补充点水和食物,免得饿了没饭吃。你放心吧,这个饼是我今天早上才从厨房拿来的,不会吃坏肚子的。”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阿音就问她:“栾前辈是谁啊?”
“就是教我练功的师傅。”尹晓棠笑眯眯的,脚尖时不时踮一下,十分开心的样子,“我们五柳山庄不比从前了,到我这一辈,庄上没几个人能传道授业了,栾前辈算半个。”
“为什么算半个?”
“唔,因为他不是我们山庄的人,他应该算——”尹晓棠说着说着,忽然有些为难,“这说来话长了,我也不太清楚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反正他现在教我练功,算是我师父吧。可我还没有行拜师礼,他也不提,恐怕嫌我是个麻烦。”
“他都愿意教你了,怎么还嫌你是个麻烦呢?”阿音不解,尹晓棠咯咯直笑,将那烤得酥酥脆脆的香饼递给她,阿音飘带一卷,就一整个塞进了嘴里。
“你小心烫。”
阿音两边腮帮子都鼓了起来,肉嘟嘟的,一个劲儿地摇头,没一会儿,那饼就全下了肚。
尹晓棠这才放下心来,又递给她第二块,阿音又写着:“那,那是栾前辈厉害,还是孙前辈厉害?”
“当然是孙前辈厉害了,我还很小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他了。”
尹晓棠跟个小麻雀儿似的说个不停,“至于栾前辈,嗯,我觉得他更像个读书人,不爱舞刀弄枪。”
“原来是这样。”阿音卷着那块饼,一口一口啃了起来,尹晓棠将自己的水袋给她,让她喝些,而后就站起身,去查看一下另外三个人的情况。
刚走近没一会儿,小夏就一骨碌坐了起来,吓了尹晓棠一跳:“你醒啦?”
小夏头脑晕晕的,刚点了个头,又立马倒下了。
尹晓棠一摸他的脉象,倒也平稳,就松了一口气,慢慢往里伸出一条腿,跨过他,蹲在宁展阳跟前。对方还在昏睡,看样子孙前辈的术法并未解开。尹晓棠看着那张忧心忡忡的脸,微微摇头,又去看了看宋鸿。他长得孱弱,受到的冲击也不小,以至于昏昏沉沉了一整天,都没有醒来的迹象。
小夏和宁展阳身强力壮,勉强还能再挺一挺,可这人……
尹晓棠思量着,就把烤饼放到人鼻子下边,轻声叫着:“醒醒,醒醒。”
那些香味并不能唤醒昏睡的宋鸿,对方像是失去了五感,不知温寒,不知饥饱,直愣愣地躺着,有些可怜。
尹晓棠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见阿音的飘带伸了过来,卷起宋鸿,将他吊起来摇了摇。
对方终于有了反应,哼哼着,就睁开了眼。
阿音快速将他放下,宋鸿呆呆地坐在地上,一脸茫然,尹晓棠忙给他塞了那块烤饼:“趁热吃。”
“啊?”宋鸿还在神游天外,可见了尹晓棠,那些零零散散的记忆又涌了上来,他警惕地四下张望,阿音早早地识趣躲了起来,并没有让他发现。
宋鸿这才放下心来,望着手里那块烤饼,向尹晓棠点头致谢:“多谢尹姑娘。”
“不客气,你快吃吧。”
宋鸿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嘴边的屑子簌簌往下掉,他也来不及擦去,哽咽着,泣不成声。
尹晓棠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好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宋鸿艰难地咽下最后一点烤饼,抹了抹嘴,脸上早就哭花了,眼睛肿得跟个核桃似的,看谁都是眯着条眼缝。
“你还吃吗?”尹晓棠关切地问道。
宋鸿摇摇头,问她:“现在什么时辰了?”
“三更天了。”
“我昏了很久了吗?”
“也不算久。”
尹晓棠见他对答清晰,不像先前那般疯癫,便问道:“你好些了吗?明天就是宋庄主寿宴,好多人要来。但是今天守卫长和我们打了一架,目前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
“宁展阳吗?”
“嗯。”
宋鸿神色复杂,只是在他病态的面容下,并不明显。
他道:“其实最开始的时候,宁护卫对我和姐姐都挺好的。”
尹晓棠听了,一下竖起了耳朵:“此话怎讲?”
“我有个大哥,是,是宋漪的亲哥哥,可他常年在外修行,不常常回到这里。但是他有个剑侍,就是宁展阳,有些时候,他会让宁展阳回来送东西。”
“有一回,我见到过他给阿姐送了两本剑谱,阿姐可高兴了,日日夜夜都在那里练剑。”
宋鸿回忆着,就又开始头疼,他揉着太阳穴,又仔细想了想:“可是后来,大哥就去世了,我那时候年纪也不大,大概,大概十岁左右。”
“阿姐很伤心,她也跟着生了病。”
尹晓棠琢磨着,盘腿坐在他身边,问道:“你把时间线再和我说说呢?”
宋鸿打了个嗝,像是要吐出来的样子,但他捂紧了嘴,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好受了些。
“我没有见过大哥,一直没有见过,十岁之前,我只见过宁展阳,我知道他是大哥的剑侍。”
“我阿姐从我记事开始,就在练剑,宁展阳偶尔会来给她送剑谱,他和我阿姐关系应该不错。”
“我十岁的时候,大哥去世了,阿姐也跟着生了病,这江心洲上每天都会有人来送药,可阿姐始终不见好,反而越来越重。后来阿姐说她怀孕了,不肯再喝,我就把那碗药偷偷倒了。”
“再后来,阿姐就被宋漪害死了,那时候我大概,十四五岁。”
宋鸿头痛欲裂,低声叫着:“阿姐去世二十五年了,我也已近不惑之年。”
尹晓棠拍拍他的肩膀,劝道:“没事没事,想不起来可以不用说的,不要为难自己。”
宋鸿捂着头,使劲摇了摇:“不,你继续问,趁我还清醒,能帮你一些。”
尹晓棠有些理不清头绪,只好挑着个自己觉得奇怪的地方来问他:“你一直住在这个江心洲吗?可是小夏说这个江心洲建成没几年。”
“这个江心洲一直都存在的,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可那时候,并没有这么多人。我每天只能见到阿姐,还有一个送饭和生活必需品的仆人。”
“这个江心洲,是几年前人才开始变多的,就是,就是我用匕首刺伤宋漪之后,他们把我关了起来,我明显感觉到外面的人变多了,每天夜里,都会有脚步声在外边徘徊。”
尹晓棠愣了愣:“你被关起来之后,有没有听说过这个江心洲闹鬼?”
“没有,没人告诉我这些,我也不能离开。”
“那金伯涛被调走之后,你有没有再见过他?”
“没有。”
尹晓棠万分不解,金伯涛为什么要骗她呢?难道是他真的与宋漪沆瀣一气,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
她又想了很久,努力寻找着一些被自己遗忘的细节,此时,脑海中灵光一闪,她问:“你阿姐,就是宋澜,有没有特别喜欢的宣纸?”
那张藏在金伯涛床底下的宣纸,到底是何来历?孙前辈说它与宋澜息息相关,这又是为什么呢?
“宣纸,宣纸。”宋鸿喃喃着,眼神空洞,“阿姐不练剑的时候,也爱读书写字。小时候,我们还能出去放风的时候,她还会给我讲这江心洲上,什么花结什么样的果,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万物顺应天时,就是丰收时节。”
尹晓棠蹙眉,丰收,时节。
宋鸿感觉眼皮越来越沉,嘀咕着:“阿姐,阿姐说她也很喜欢读书习字,她会一直写下去,直到她无法再握笔。”
他头一歪,像是又要昏过去,尹晓棠忙扶住他,说道:“先别睡,再吃点吧。”
宋鸿摇摇头,仍是昏昏沉沉的。他忽地捏紧尹晓棠拇指上的那个骨韘:“这个,这个。”
“这个怎么了?”
宋鸿咬着牙,半天没有吭声,他感觉自己忘记了一件事,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整个人像泡在冷水里,不停地抖动着。
尹晓棠问他:“是不是和金伯涛有关系?他也有这样子的骨韘。”
“他有好多个,我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