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鸿感觉头脑里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密密麻麻,无处不钻,像是要将他的记忆啃食殆尽。他猛地捂住头,试图控制住那些画面的分裂:“我第一次见到金护卫的时候,他的大拇指上就戴着一枚骨韘。”
宋鸿记得,那是个阴雨天,应该也是这个时节,这江上一旦开始下雨,就无比潮湿,他也会跟着骨痛,躺在低矮的床板上难以转身。
这是常年遭受殴打后留下的病根。
每到这个时候,他对这里所有人的怨恨都会达到一个顶峰。
金伯涛就是那个时候来的。
宋鸿疼得有点意识不清,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眼睛眯开一条缝,就瞧见一个陌生的人影站在阴云之下,高大挺拔,好像都穿不过那狭窄的屋门。
天太黑了,金伯涛看上去像个索命的厉鬼。
宋鸿张张嘴,想说话,可话到嘴边才发现,自己嗓子太哑了,根本发出不来任何声音。印象中,金伯涛应该是说了些什么,但宋鸿不太记得了,他只记得对方给他喂了点热水,还找来了干净的食物和床褥,顺便打扫了一下他这破败的容身之所。
现在想来,那时候,金伯涛应该说了些关心他的话。
宋鸿发现对方手上戴了个扳指似的东西,这是他从来没有在别的护卫身上见过的陌生之物,他指着那个东西,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语句,金伯涛伸手:“这个吗?”
宋鸿点点头。
“这是骨韘,用动物骨头做成的拉弓用的扳指。”
金伯涛看上去脾气很好,说话不急不缓的,宋鸿便记住了这句话。
但第二次见到这人,那个骨韘就不见了。
金伯涛说,以后要一直在这儿当差,不好再戴着以前的东西。
“你以前哪里的?”宋鸿问他。
“五柳山庄的,你听说过吗?”
“没有。”
宋鸿被关了很多年,对外界知之甚少,金伯涛便向他介绍起了五柳山庄的起源、发展和巅峰时期的鼎盛之景,宋鸿听了,有些诧异:“五柳山庄那么厉害,那你怎么会来这个地方做护卫?”
在他看来,这个地方是肮脏腐败的,像一个臭水沟,到处都是令人作呕的老鼠。
金伯涛便又向他讲起五柳山庄的落寞,向他讲起那些气运殆尽,繁华枯败,滚滚岁月最终只落得一声叹息。
宋鸿只记住了一点,就是金伯涛学过招魂之术。
于是他旁敲侧击地询问,试图从这人身上找到办法,好让他能将阿姐的亡魂找回,若是不能,那么擒住几个幽魂怨鬼替他复仇,也是可以的。
宋鸿不懂修行,他自然不知道这其中的法门奥妙,他将所有的术法看得太简单太容易,以为只要学会了画上几笔,就能凌驾于那些力量之上。
可如果一切都唾手可得,又怎么会有人毕生不得其志?
宋鸿糊涂,他与金伯涛混熟之后,就将对方的巡逻犬偷偷弄到自己徒手挖出来的密室里弄死。那只大狗本来十分凶悍,但和宋鸿混熟了,并没有龇牙咧嘴地大叫,宋鸿猛地一扑,用潮湿的棉花被闷住它,整个身子都压在上面,将它活活闷死了。
那只大狗一个劲儿地扑腾,叫得凄惨,宋鸿听着听着就开始流眼泪,他想,这只狗真可怜,偏偏碰上了自己。
他太想复仇了,他被仇恨蒙蔽了眼睛。
那只狗渐渐不叫了,宋鸿抱着那被子哭得肝肠寸断,可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呢?他必须要成功,他不能失败。
可当他使尽浑身解数,都没能完成一个招魂阵的时候,他就发了疯,将屋里的所有东西都砸了个稀烂,趴在地上凄厉地嚎叫,新来的护卫胆子有点小,以为他着魔了,忙去找人帮忙。
宋鸿就硬生生撞开一条路,像个野鬼一样,冲进了夜色之中。
他好像失去了意识,又好像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
金伯涛前几天因为喝酒误事,弄丢了巡逻犬,被守卫长罚了,再没来探望过他。
宋鸿决定去向他道歉,向他忏悔。
对,是这样的。
宋鸿疯疯癫癫地奔跑着,正在巡逻的护卫见到他,都以为是什么怪物,吓了一大跳,胆子大的知道要擒住他,却没来得及动手,就被甩开了。
发疯的时候,人的力气最大,最恐怖,宋鸿也不例外,他就像燃尽了身体里最后一丝能量,要赶在彻底爆炸前,抵达他的目的地。
宋鸿并不知道金伯涛在哪里,就往亮灯的地方跑。有人在他身后追,他就往无人的林子里钻。
就是那么巧,他“咚”的一声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对方穿着黑色的斗篷,手里几个骨韘掉了出来。
宋鸿被撞得倒在了地上,双手胡乱摸着,就抓到了其中一个骨韘,可那人比他动作更快,迅速抢回了那些个东西。抬眸的一瞬间,宋鸿隐约看见了兜帽下那人的眉眼。
天色太暗了,他并不能在一瞬间确定那就是金伯涛,只是一个劲儿地大叫,爬起来发疯似的继续跑。
后来他就被抓到了,又是挨了好一顿打,关在屋里不见天日。
………………
“就是骨韘,就是的。”
宋鸿紧紧捂着头,双目猩红,不断地重复这句话。尹晓棠只好施术让他暂且睡过去,免得他太过痛苦而再次发疯。
阿音又一次钻了出来:“一个疯子的话,可信吗?”
尹晓棠沉默片刻:“阿音姑娘,你稍等我一下。”
阿音点了点头,就见对方四下张望了一会儿,挑了个院中最高的树,爬了上去,现在了树梢最顶端。
尹晓棠摩挲着手中的骨韘,思绪万千。
五柳山庄善骑射,门下弟子都佩韘,也就是拉弓时佩戴在大拇指上的扳指。但韘的材质略有不同,大多数外人都以为,佩玉韘的是内门弟子,佩骨韘的是外门弟子。
其实不尽然。
骨韘也分很多种,有寻常动物的腿骨,也有灵兽的骨头。其中最具有影响力的,是猎魂鹰的骨头,那是五柳山庄豢养的灵物,平日里多是锁在塔中,有着强烈的摄魂噬魄的天性,非是本门弟子,不可驱使。每一只猎魂鹰死后,它身上最坚硬的骨头,就会被做成骨韘,用以嘉奖门内最骁勇善战的弟子。如老庄主的得意门生,陈勉,她就有两个韘,一个是她力压众人,塔尖登顶后得到的玉韘,还有一个就是她天下扬名后得到的骨韘。
尹晓棠手上的骨韘,也是用猎魂鹰的骨头做成的。
但这并不是她的东西。
这是她父母的遗物。
尹晓棠的父母均是老庄主近卫,曾经是庄内一等一的高手,因此也得到了嘉奖,有这样的骨韘。但十几年前,魔都祸世,她的父母皆战死,母亲的骨韘毁于战场,那父亲的那个,被陈勉带回,做成了项链,挂在她脖子上。
父母过世时,尹晓棠才三四岁,还是懵懂稚子,需要用两只手才能握住那个骨韘,如今,她都能一个人外出来闯荡了。
尹晓棠竖起大拇指,父亲的骨韘并不合适,套在她的拇指上仍显宽大,她笑笑,完全记不起父亲的样子。
“爹,你说这里会不会有你的老朋友?”
猎魂鹰的骨头有另外一个作用。
凡是用此做成的韘,彼此之间会产生共鸣,防止战场之上发生误伤。
尹晓棠竖着大拇指,另一手完全包裹住那个骨韘,运转自身灵气,口中念念有词。
天地间,忽有一丝感应传来,如同天上北斗,逐渐连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遍布整个江心洲的法阵。
尹晓棠一愣,那些感应并不弱,甚至可以说非常牢固,应该是被人用术法镶嵌在了某地。
她将这些感应点记下,跳下了树梢,问阿音:“有没有笔墨?”
阿音想了想,又像一阵烟似的,钻进李见尘的柜子里,找到了几张白纸和一支朱笔。
尹晓棠还觉得奇怪,怎么有人喜欢用朱笔?但事态紧急,她也来不及多想,便在纸上细致地标注好感应点。而后她掏出那张江心洲的布局图,又对比了好一会儿,再将那些感应点连成线。
尹晓棠画工不好,但也算横平竖直,并不会歪歪扭扭,她端详了一会儿:“这是,一朵莲花?”
莲花?啊?
她心下泛起了嘀咕,阿音却一眼看出了这是什么。
“这是主人画过的,缚灵铸器之阵。”
尹晓棠一惊,光听名字,她就已经察觉到了危险。
“这江心洲,不会都要变成一座炼化池了吧?”
尹晓棠瞪大了眼睛,忙将那两张纸塞进怀里,对阿音说道:“阿音姑娘你在这儿守着,我去找一下孙前辈。”
“你注意安全。”
“我没事。”
尹晓棠随即消失在了视野当中。
阿音独自守着那几个人,躺在最里面的小夏,忽然手指动了动,但很快就没有了动静。
尹晓棠在夜色下狂奔。
怎么会呢?金伯涛怎么会这种法阵?这是听海崖的东西,他认识那里的人?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那些被藏起来的骨韘,到底会起一些什么作用?
难道,他也和宋家有瓜葛?
尹晓棠不敢细想,飞快地穿梭在建筑的阴影之下,她朝着这个江心洲最为明亮的地方飞奔,一头扎进了宴会主场。
“孙——”
“前辈”二字尚未出口,她就紧急刹住了脚。
孙雪华正靠在别人怀里睡觉。
尹晓棠感到很意外,很震惊。
李见尘抬眸,见到这个小姑娘,默默伸出食指,尹晓棠以为他是想让自己小声些,免得打扰了孙掌门。她便深吸一口气,假装自己不存在,蹑手蹑脚地溜到了二人旁边。
“李前辈,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嗯?”
又一次听到这句“李前辈”,李见尘仍然感到稀奇,便收了手,搭在膝上。
他本来是想动点手脚,以免尹晓棠走漏风声,但现在,被她撞见,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什么事呢?”李见尘笑盈盈的,有些好奇这个小姑娘会给他带来什么有趣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