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沈眈才悠悠转醒。
他整个人趴在桌面上,手臂被压得有些麻了,萧贽坐在他对面,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想来茶的味道不太好,萧贽微微蹙眉,见他醒来,问道:“如何?”
沈眈呆坐了一会,忽然道:“阿贽,我想去一趟海下。”
萧贽蹙眉:“为何?”
沈眈对他说了自己的疑惑,萧贽道:“你觉得是有人故意在引诱我们?”
“嗯。”沈眈看了一眼海鬼,“可能是被投水的时候太害怕了,它的记忆有些残缺,但基本能证实我的猜测——被投进海里之后,它确实‘死’了,但是意识却一直没有消失,在海里徘徊,慢慢失去神智、变成水鬼,但是一直上不来地上,像被什么束缚一样。
“直到我们来了。”
后来的事,就都清楚了。
萧贽道:“你没有看到那个‘束缚’是什么?”
这其实才是沈眈探查海鬼记忆的根本目的,但沈眈摇摇头:“没有,阿贽,我说了,它的记忆有残缺,我并不能看到太多东西。”
“所以我想,亲自下去看看。”
萧贽沉默。
地牢里阴气森森,几乎滴水成冰,只有萧贽面前的一杯粗茶冒着点热气。
气氛有些诡异,沈眈问道:“阿贽不想去吗?”
萧贽没有回答——他倒不是不愿,只是觉得有些怪异。
与再次相见,沈眈对他和盘托出那时一样,一种诡异的直觉。
那时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但是现在他想清楚了——沈眈在隐瞒。
沈眈在刻意隐瞒什么,不想让他知道全部。
他隐瞒了什么?
过了很久,茶都要凉透了,萧贽才开了口,却是答非所问:“你之前说……要去的那些地方,想好下一个了吗?”
沈眈蹙眉。
“阿贽怎么……忽然问这个?”
一直以来,但凡沈眈想做什么,萧贽一般都不会插手,他好像遵守着那个只为“保护他”而来的约定,袖手旁观,从不好奇沈眈种种行为背后的目的,也从来不多问什么……这是他第一次开口。
“没什么,”萧贽捏着杯子,轻描淡写,“只是有些好奇,问问而已,你不想告诉我也无妨。”
“不,怎么会,只是我还未想好……”
沈眈话音一顿——他明白了。
“……阿贽这是,”沈眈笑着,看向萧贽,“怀疑我?”
萧贽垂眸。
其实不怪萧贽,哪怕随便一个人来都很难不怀疑——因为一切真的太巧了。
偏偏是阗安,偏偏在他们到来的这几日,偏偏之前都没有尸体浮上海面,就这么一次,却刚好被凑热闹的两人撞上了。
沈眈怀疑海底之下有什么东西刻意引诱,可是……真的是海底之下吗?
那东西是有多神通广大,竟然连水上他们的每一个反应都能准确预测,还恰到好处地送来一只海鬼给他们调查?
如果解开那”束缚“的人,不在海里,而是在地上呢?
见萧贽躲开自己的目光,沈眈笑意微淡:“我若说不是我……阿贽信吗?”
他这话说得很轻,带着淡淡的哑意,不知是不是天气太冷,他有一点鼻音,和那哑意一起,混出来一种……说不出的委屈感。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萧贽从没见过这样的沈眈。
萧贽心口一疼,一个“好”几乎脱口而出。
但他抿了抿唇,只是道:“我不知道。”
沈眈眼神一黯。
“如果你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
沈眈一顿,抬眸。
萧贽看着他:“你愿意……告诉我吗?”
无论是从前的事,还是以后的事。
沈眈瞳孔微微一缩,电光火石之间明白了——萧贽在刺探他。
萧贽并不关心海底之下有什么,他只是想要沈眈给他一个真相,关于暮林,关于曾经,关于他现在走的这条……漫长的路途。
只是萧大掌门常年蜗居一隅,与世隔绝久了,早不会弯弯绕绕那一套,连刺探都显得这么拙劣,被沈眈一眼就看出来了。
或者说,萧贽从来没有要藏,只是刚好这次想到了,如他所说——问问而已。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就“刚好”是这次呢?
萧贽从来不在意沈眈到底要做什么,他说好陪他、保护他,那么就绝对不会越雷池一步去做多余的事。
那为什么忽然现在关心起来了?
不可能只是因为觉得危险,那在屺罗时为什么不问?暮林那时不危险吗?
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或者说,与暮林相比……阗安多了什么?
沈眈微眯起眼,开口:“阿贽,白师弟到底……”
“砰——”
地牢大门被猛地撞开,沈眈被打断,二人转头,就见白筱着急忙慌地冲了进来,气都还没喘匀,“掌、掌门,沈师伯,孔沉孔耀被一群海鬼袭击了!”
萧贽瞳孔一缩,沈眈簌地起身,“什么?!”
另一边,孔沉孔耀居住的小院里,白濯双目赤红,十指指甲尖而利,一条雪白的尾巴猛地甩开咬上来的海鬼,与执着短剑的孔耀一起,护在孔沉身前。
“啧,烦死了,”海鬼速度太快,哪怕伤害不算大,一人一爪子也把白濯惹恼了,“孔沉孔耀你们先进屋里去,我来想办法!”
“不,师叔,我们在这帮您!”孔耀反手打飞背后的海鬼,被它入手的诡异触感恶心到了,“啊啊啊啊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好滑……呕!好臭啊!”
海鬼破碎的肢体炸开,□□溅在孔耀脸上,他背手要擦,身后海鬼鬼鬼祟祟,见他分神,立刻拍起一爪子向他飞去——
孔沉忙抱着孔耀把人往身后一按,将自己的后背迎了上去。
那海鬼见它,竟然在半空中以一个极度别扭的姿势强行收了一双爪子,接着双颊鼓起,“呼啦”倾盆一样冲他吐水。
被水淋到的一瞬间,孔沉腕上一松,接着耳边响起无数人声——
“……嘻嘻嘻你活还着……你怎么活着!……你凭什么活着!!!”
“不公平,为何你能活着?为何我们就要这样不生不死?!”
“……你也死……你也去死啊啊啊啊……!”
那声音满是怨怼,语气恶毒,孔沉被这尖叫惊得动作一顿,下一只海鬼已经把爪子递了上来——
“哥!”孔耀短剑一拐,从侧边斜劈而过,拦住了海鬼的爪子,“哥你怎么了?别走神啊!”
孔沉立刻回神,在下一波海鬼冲上来之前一把抓住还张牙舞爪要砍的孔耀,把人丢尽卧房,冲白濯喊:“师叔小心!”然后也窜了进去。
“还是孔沉听话,”白濯踹开一只海鬼,尾巴一扫关上了房门,周围一圈海鬼停下动作,虎视眈眈冲他龇牙:“嘶!”
白濯无奈:“不是,又不是我们把你们拿去祭祀的,冤有头债有主,报复我们算什么?”
说完,他对着海鬼群,喉咙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叫,瞳孔竖直拉起,巨大的九尾狐身在他身后显现,遮天蔽日地把孔沉孔耀藏身的小屋护在身后,仰天长啸:”嗷——!“
海鬼们竟然有些忌惮,有几只已经开始退后。
“师父——!”
在白濯彻底狐化之前,白筱及时赶了回来,萧贽见状,抽出白索便甩了出去,沈眈则在腕上用力一划,鲜血自伤口争先恐后地落下,氤进泥地里,立刻化做泥鞭,一鞭一个将海鬼抽翻。
“哈!”泥鞭数目太多,速度再快也没用,海鬼们躲得左支右绌,眼见打不过,领头的立刻“嗷”一嗓子,带着剩下的海鬼们跑了。
海鬼速度极快,顷刻就跑了个干净。
“咳……”沈眈按住伤口,咽下喉咙里的腥甜,抬手示意萧贽无碍。
白濯单膝跪地,额上尽是冷汗:“师兄们来得有些慢啊,我要是变回狐狸控制不住大开杀戒可就不好了。”
他不动声色地往几人后头瞅了两眼,似乎在找人,看了一圈没找着,暗暗松了口气。
“师弟原来是天极雪狐一族,”沈眈看着他,道,“雪原辽阔,我本以为你这一族已经无人,没想到本门就有一位。”
白濯笑笑,萧贽不解:“天极雪狐?”
“传言是陨落仙人遗脉,”白濯道,“谁知道呢?也许只是世人妄加的揣测吧,反正从没人对我说过……嘶!”
白筱给白濯被咬出来的伤口上药,无奈道:“师父你别乱动。”
房门“嘎吱”打开,孔耀探头,见那些长得奇奇怪怪的小人都不见了,才敢出来:“掌门!师伯!”
又回过头去叫孔沉:“哥,可以出来了!”
孔沉跟在孔耀身后,却不像他那样雀跃,眉心攒着一点郁色,沈眈注意到他手里攥着一条断了的佛珠,“这佛珠怎么断了?”
孔沉看了一眼手里的佛珠——他身上很干净,方才海鬼吐出来的水都被这佛珠奇异地挡住了。
孔沉回想起那些诅咒一样的话,还是觉得心口滞闷。
我活着……?
“掌门,师伯,”沉默片刻,孔沉闷闷道,“我想去一趟海底。”
沈眈疑惑:“为何?”
孔沉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又道:“我有一种预感,我觉得……我应该要去看看。”
沈眈蹙眉与萧贽对视一眼,电光火石之间,两人想到同一个东西——
——那个解开“束缚”的人。
沉默片刻,萧贽对沈眈道:“他们二人,确是我在阗安附近的一个小村子捡到的。”
而且那个村子,也是临海。
这可真是,太巧了。
.
翌日早,沈眈、萧贽与孔沉孔耀一同乘着渔船,往远海方向驶去。
孔沉本想让孔耀呆在陆地上等他们回来,但是孔耀说什么都要跟来,沈眈也觉得作为双生子,虽然不知道为何那些海鬼没有给孔耀孔沉一般的待遇,但此事不可能与他无关。
孔耀:“是啊是啊哥,让我去,让我去嘛。”
孔沉拿他没办法,又觉得沈眈说的很有道理,只得答应。
将近午时,本还明媚的天色渐渐变暗,海浪也汹涌起来,连天与海的界限都模糊了起来。
孔耀趴在船上,虚弱道:“呃……到了吗,我……呕……我要不行了……”
孔沉握着一串佛珠,眼见波浪越来越大,他们渔船周围的水下有了几个飘荡的影子——那是一只只海鬼。
孔耀晕船晕得痛苦不堪,对着底下飘来荡去的海鬼们又不好意思吐——他知道了这些海鬼原来只是被人祭祀的小孩子,觉得十分可怜。
“应当就是这了,”孔沉拿起佛珠——他也不确定这佛珠到底有没有用,“走吧,掌门,师伯。”
“没事,”沈眈安抚他,“不行的话师伯有办法。”
“走……呕……走……”孔耀听说能下去了,立刻从他哥那摸了一个珠子,闭着眼就要往下跳。
下一刻,一个浪头翻了过来,把四人连人带船拍进了海里。
一落入水中,四人手里的佛珠便在周身撑开一个空间,将海水隔绝在外。
因为站着,被迎面的海浪拍了满脸水的孔耀:“……”
海鬼们都不见了,萧贽往四周看了一圈,想问沈眈去哪,刚开口便意识分隔在两个气泡里的人无法传声,而此时,孔沉手中的一枚佛珠忽然窜了出去。
孔沉喊道:“掌门,师伯!”
萧贽看了一眼沈眈,沈眈点点头,四人立刻跟上。
佛珠往前下方窜去,在海水里划出一道直线,过了将近一刻钟,四人来到了一处幽深的海底峡谷。
那峡谷既深又高,像一座海中山,矗立在看不见尽头的深水里,冲他们张开血盆大口。
沈眈微微眯眼——他在海鬼的记忆里看到过这个峡谷。
萧贽打手势示意自己先下去看看,让他们现在这等,不想沈眈阻止了他,冲他摇摇头,以口型道:我去。
没等回应,沈眈直接就往峡谷口冲过去。
孔沉孔耀不明所以,看向萧贽。萧贽蹙眉,示意追上去。这时,漆黑幽静的的峡谷深处忽然传来一声清晰的笑声。
那声音就有如入耳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