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孙恒的提问,丘建华低低地笑了两声,扯出一个称不上好看的浅笑,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早就已经没有资格回到你身旁了。”
“你给我活下去!给我背负着罪名活着!你杀了那么多人,别想就这么逃了!”孙恒猛地抓住丘建华的衣领,几乎是咆哮着说道,他的情绪已经在崩溃边缘,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给我赎罪啊,秋哥!你是最没有资格死的那个!我会陪你,我会帮你一起赎罪,我、我……”
记忆的碎片因原力波动而涌入孙恒的脑海,他在转瞬即逝的画面中看到了无垠星空下的钢铁森林,俯视着数万个克隆兵列队组成的白色洪流。
晃眼的灯在钢盔上反射出冰冷的光,刺痛着孙恒的视线——他的记忆与那个处于权利风暴中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国军官重叠,整齐统一的军队仿佛一座可移动的墓碑群,沉默地伫立在钢铁广场的正中央,展示着他们的忠诚。
可孙恒并没有从中感受到任何手握权力的骄傲,只有被无尽的静默和无边的黑暗包围的孤独。
孙恒耷拉着脑袋,声音已经染上了哭腔,到最后已经颤抖得说不下去,像是乞求一般垂下头颅,把额头贴在了对方的胸口前。
被光剑划伤的胸口正火辣辣地发疼,孙恒能听见两个人的心跳声,他在心中质问着为何现实要如此残酷,他仍然可悲地希望这一切都是梦。
“求你了,秋哥……求你。”
孙恒几乎讲不出完整的音节,脸上满是无法言说的悲痛,他试图从丘建华的表情中看出一点答案,却发现丘建华依旧保持着沉默,那双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如常。
金属掉落的脆响传入孙恒耳中,他却没有回头看,因为他清楚,那把深深插入土壤的匕首还是被丘建华用原力弹开了,他无法想象在这种情况下硬要发力该有多疼,更何况硬生生地操纵原力将匕首从穿刺口拔出。
孙恒也不会去在意那只血淋淋的、就连移动都要忍受巨大疼痛的手,因为孙恒知道丘建华早就彻底没有了战意,那双已经在意识游离边缘的金色眸子已经说明了一切——黑暗面已经安静了下来,丘建华不会再伤害他了。
只是孙恒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微微发着颤的带着凉意的指尖触碰到了他的脸颊,接着,脸颊被覆上了带着铁锈味的、温暖的掌心。
大颗的眼泪决堤一般从眼角滚落,那带着血的掌心像火焰一般灼烧着孙恒的脸颊,他张着嘴,却如鲠在喉,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只是下意识地微微侧过脸,去寻求那转瞬即逝而又可悲的依存。
悔恨和自责疯了似的冲击着他的神经,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心痛得无以复加,胸口好像受到了重重一击,在这无言的对视中,沉闷的苦痛被无限放大。
“我说过了,别动!”巨大的悲怆像是从胸腔中迸发而出一般,孙恒的声音颤抖着,嘶哑得可怕,他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猛地把身上带着的注射剂拿了出来,那只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你再动的话,我真的要——”
或许是看对方依然没有听话的意思,孙恒横下心,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将手中的针管扎进了丘建华的侧颈。
孙恒履行了出发前向范辛提出的承诺,他不能放任危险继续存在,如果丘建华到最后也没有背叛黑暗面、脱离帝国,那么孙恒会亲手结束这持续了三年的杀戮。
这支注射剂也是鸡哥交给他的,只不过鸡哥没有明说其中的成分,那个脸上几乎从没有过正经神色的人竟然也会露出那么凝重的表情。
鸡哥告诉孙恒,如果孙恒在最后关头犹豫了,无法下定决心将丘建华带回,那他会亲自把丘建华带走,永远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孙恒想过很多情况,这三年来唯一支撑着他走下去的理由就是想再见一次丘建华,他想过跟丘建华一起重振绝地组织,拯救那些深受银河帝国迫害的星球。
只是孙恒万万没想到,时隔三年的再会,丘建华抛给他的最后课题竟然是把他杀死。
孙恒想起了从前,同样失去家庭的他带着深深的疑惑询问丘建华,为什么丘建华能在这巨大的痛苦中一路走来,又是为什么能像真正的绝地武士那样可以心如止水。
“我的过去是绝望的,但未来依然有希望。”记忆中的丘建华是这么回答的。
那时的丘建华也不过十六岁,却早已能熟练地使用原力和光剑,通过了绝地圣殿与委员会的考核,成为了一位被认可的、真正的绝地武士。
孙恒一直憧憬于这样的丘建华,初次见面时,孙恒以为这个人不会笑,因为他的脸上永远都是那副平静的看淡一切的表情。
但随着相处的时间久了,孙恒才逐渐明白丘建华其实是个温柔而细心的人,他内敛而强大,面对什么事情都不骄不躁,也难怪那么年轻就能通过绝地圣殿的考核。
师徒二人的生活并不算富裕,两人住在不算大的房子里,几乎可以说是相依为命,那段记忆在孙恒内心深处就如太阳一般炽热而明亮。
孙恒很喜欢跟丘建华待在一起的日子,在被丘建华收为徒弟之前,孙恒总是或者心惊胆战的日子,他不敢闭眼,怕再也醒不过来。但跟丘建华同行的那段时间,他总是很有安全感,总是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他可以心无旁骛地修行,并付诸行动去领悟绝地的教条。
你一直都说未来依然有希望,但是为什么现在突然要放弃希望了呢?
此刻的孙恒已经泣不成声,到嘴边的话语也支离破碎,最后只剩下了呢喃的一句“为什么”。
丘建华却笑了,尽管那笑容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破碎,那双金色眸子中映着孙恒的脸。药物在起效,丘建华的敌意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孙恒再熟悉不过的神色,平静的温柔间带着骄傲。
“我找到答案了,原力为何将我指引向你。”丘建华的声音嘶哑而又虚弱,呼吸也逐渐变得缓慢,却仍保持着那个浅浅的笑容,“你是……希望和救赎。做得好,恒仔,你出师了。”
失去力量的指尖顺着脸颊滑落,那双金色的眼睛开始失焦,光芒正从眼眸深处消逝,那对睫毛微微颤动着,最终缓缓地阖上了双眼,平静得像只是睡着一般。
孙恒本就破碎的意志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心理防线再怎么也无法再重新构筑。万千思绪在这一刻终于爆发,千言万语在开口后化为痛苦的哭嚎,他放声痛哭起来,紧紧抱着丘建华失去力气的身体,把脸埋在对方的颈窝,感受着那仅存于记忆中的体温,疯了一般地用破碎的声音叫着对方的名字,只是怎么也听不到回应了。
天地间万物似乎都已经离他远去,仅剩这沉积已久的痛苦和疯狂陪伴着他。孙恒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觉得这一切像是一场冗长的噩梦,如今大梦初醒,却没有等来最完美的结局。
收拾完残党的范辛没有去打扰孙恒,而是像往常一样,静静地待在旁边的山崖上。范辛自从接纳孙恒开始,就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而他却无法想象此时的孙恒是何种心境,只知道接下来的路还要继续走。
范辛在这场旅途的最后依然感到迷茫,他抬眼眺望,鸟群划破长空,一切仿佛雨后初空般寂静,在他们看不到的角落,塔奥尔星正在恢复生机,只是不知他们究竟会迎来怎样的未来——风平浪静,亦或是电闪雷鸣,只有时间能给予他们答案。
梦该醒了,闪耀的聚光灯已经散去,留给他的是满地的狼藉和无边的黑暗。
孙恒静静地跪坐在地上,大脑已经因缺氧而变得麻木,他默默注视着那张被血和泥土弄脏的脸庞,这不是在遗迹深处看到的虚幻的影子,也不是他总想逃避的噩梦,这一切真实得令他的心正受千刀万剐。
孙恒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发着颤,眉头拧成一团,眼睛酸胀得难受,他紧紧抿着嘴唇,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小心翼翼地将丘建华抱起,手紧紧地抓着怀里人的衣角,就像生怕再遇到什么意外。
孙恒拖着沉重的步子,如同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一般机械地前进着。他知道同伴们就在旁边等着他,他却没有与他们对视的勇气,他的呼吸在颤抖,脚步沉重地朝着舰船走去,带着旅途的答案告别了这片土地。
范辛本想追上去说着什么,却被鸡哥拦住了,他叹着气,默默地摇了摇头,示意范辛不要过去。范辛也感到头疼,他向来不擅长应对这种充斥着悲伤的沉重气氛,只能远远地与孙恒保持着距离,目送着孙恒拖着步子回到了飞船上。
该结束了。
塔奥尔星依旧如死星一般死寂,只是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小兽爬过的断壁残垣上,枯枝终于长出了嫩绿色的新叶,在风中微微地颤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