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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入夜，道道白雷，映照着七宗仙山之地，如白昼般敞亮。

宣城天师府，杨天师和一身着龙纹玄袍老者，站在最高处，眺望着七宗仙山之地。

天境塔塌了，如今天师府的最高处，是建在后院一处丘陵山顶的五角亭。

“这就是……人皇神斧的力量吗？”玄袍老者难以置信，竟能亲眼见三千年前上古仙宝人皇神斧之威。

古书记载，人皇征战，战无不胜，白雷神斧，开天辟地。

杨天师沉默不语，哪怕身边站着的是当朝皇帝，也没有刻意奉承的意思。

“朕知天师的思虑。百年前天师府站在了妖族一边，背叛了仙门和赤火族，如今赤火族破出封印，天师怕赤火族若回到临江宗，会因此与人族为难。可人族寿数短暂，百年过去，那些经历过仙山之乱的人，多半早就化作尘埃黄土，又如何追究？且仙门七宗是始帝则风为守护人族所建，赤火族当也不敢违背祖训，”帝王安慰老友，他今日微服夜访天师府，便是与杨天师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臣不是担心，是疑惑，”杨天师无法与皇帝解释，只望向白雷之处，“臣见到了一位故人，可如今的故人，好像又并非过去的那个故人，可她又的的确确，是那位故人的样子。”

帝王听的云里雾里，“什么故人，朕可认识？”

杨天师摇头。

皇帝也没再问，关于仙宗，一向由天师府负责打交道，杨天师口中的故人，多半是仙宗的仙长。

“其实也算不上故人，臣见过她无数次背影，却只见过她一次真容，”杨天师回忆他少年时，那时候，二叔父是天师府的当家人，他只是杨家一个才能并不出众的小辈。

天师府在叔父一代曾走向鼎盛，然这当家人在力挽狂澜之后，变得十分不靠谱，迷上了一个头牌乐师，每天都跑去宣城最骄奢淫逸的花楼——其乐无穷听曲子。

天师府当家人的婚姻大事，不说杨家，连帝王也无比上心，可二叔父拒绝了一轮又一轮，直到而立之年，还孑然一身，正当所有人都觉得，这位天师对女子无感，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娶妻生子的时候，天师大人突然一反距女子于千里之外的常态，整天往其乐无穷跑，只为听一曲乐师的曲子。

这是整个天师府，乃至宣城皇宫贵族圈子都知晓的。

可能是少年的杨天师天生一张刚正无欲的脸，经常被族叔派去其乐无穷，喊当家人回府。

杨天师因此也见过那乐师多次，印象中，那乐师容貌，着实确实惊为天人，奏的曲子，犹如仙乐一般动听。乐师身边，总有个黑袍人的身影，黑袍遮住了脸，看不见容貌，也从不说话，且对天师府的主人，不怎么友善。

只有一次，二叔父和黑袍人起了争执，掀开了黑袍人的斗篷，他在门口，从门缝里见到了黑袍人的模样。

后来，他为家族派出外地办差，一年之后，回到宣城，二叔父竟不再去其乐无穷听曲子，还和当时临江宗的掌门段笙交恶。不久，妖奴反叛了仙宗，当家人和几个长老一起决定，天师府集全力，帮助叛乱的妖族。

他不解，却唯有照做。那日他随同天师府众弟子，持战斗傀儡，于七宗山外，突有赤火袭来，却戛然熄灭。救他们的是他曾经在其乐无穷见过的黑袍人。黑袍人突然出现，挡下赤火，再一掌，击穿了仙门七宗的护山大阵。

杨天师印象里的黑袍人，是个少女，却不想少女竟会仙术，是仙山的仙长，且她强大的修为，连最强的赤火族长都不堪其一击，远超过他的认知。

自那一战过后，黑袍人将赤火族封印于无尽树底，就消失不见了。

这段记忆，曾随着清炎锦的混乱，被他遗忘，又因着驭妖琴声重现。

离珠的模样，和那黑袍之下少女的脸，一模一样。离珠入天境塔底，取走了三千年前的仙宝人皇神斧，又召唤出了天师府代代相传萤铁剑的剑灵古欢战神，可她却境界平凡，被天师府的区区傀儡困住，合着神斧白雷之力，劈了半宿，都没能劈开七宗的护山大阵，全然不及当年她一掌击碎七宗仙山护山大阵的强大。

百年前黑袍人助妖族封印赤火族，而如今离珠却助赤火族开封印，与妖族为敌。

究竟是她，不是她？

杨天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索。

“爷爷，同羽他醒了！”杨天伦不想打扰长辈，他更不知来府的是皇上。二弟昏迷数日，终醒过来，想爷爷定有许多疑惑想问，才匆匆来报。见玄袍老者，当即一愣，下跪道，“臣参见皇上。”

“同羽怎么了？”关于被萤铁剑灵附身，天师府没上报朝廷，皇上并不知情。

“此事，还等臣与陛下详说，”杨天师再看一眼仙山，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如轩辕先祖留给后世子孙遗训，因果自有天道，凡事顺势而为。

*

赏罚殿冰冷的彻骨，宜雨奉梦薇长老之命前来寻找掌门师伯。这是临江宗长老议事和惩罚弟子的地方，他只是临江宗的普通弟子，没立过功和美犯过错，所以从未进来过。

空空荡荡的大殿，似有一股妖力。难道七宗之中，混迹了妖族？他下意识戒备，妖力源头，似在最西边，他循着妖力，接连穿过大殿中的两扇门，只见一处巨大的青碧琉璃轮盘，轮盘旁边，是闭眸盘坐的掌门师伯。

“掌门师伯，赤火族对峙临江，梦薇长老命徒儿来寻您……”宜雨想传梦薇长老的话，可言语在嘴边时，他突然发现，掌门师伯和轮盘周身所围绕的，正是方才引他追来的妖气。

他颤抖的后退，他绝不会认错，掌门师伯正在运转的是妖丹，仙门弟子怎么可能会有妖丹，除非……掌门师伯就是妖族。

“是梦薇派你来的？”炎修忽的睁眼，“少了那么多弟子，梦薇总该怀疑了。”

“我……弟子……弟子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宜雨感受到掌门师伯的杀意，召唤悬天光剑就要逃命，没跑出几步，直觉身后一凉，妖力贯穿了他的心丹，神识海与梦薇长老的传信尚未来得及。

“你不该来，虽不知你的名姓，但你若不来，便不会死，”炎修眸瞳中透着惋惜，或许是在临江宗做了太久的掌门，把那些被清炎锦模糊过记忆的人族修士，也当做了自己的弟子，生出怜悯之心。

阿岁已如晴越所愿，继承了晴越的力量。护山大阵七个阵眼已成，然白雷和神斧力道也愈加强盛。妖丹总有枯竭时，他们妖力耗尽之时，就是护山大阵被攻破之时。

他知妖族对上赤火，再强大也无法取胜，何况还有离珠的驭妖琴，将仙门弟子的记忆恢复。但念生已经带着仙山上的所有族人，躲去了七宗仙山中暂时安全的地方，即使对临江宗熟悉无比的赤火族，也难找寻到的地方。

接下来，妖族会去人间，即使将来东躲西藏，也决不为仙门七宗奴役。

他再度看向那具仙门弟子的尸体，“梦薇，对不住了。”

临江宗山门，瑞华回来复命，“长老，大师兄不在后山木屋，我查探四周，没有大师兄的踪迹，会不会也去了琼玉宗？”

梦薇皱眉，瑞华都回来了，去赏罚殿的宜雨却没有回来，甚至她几次在神识海寻找，也没有探寻到宜雨的意识。

除非他自行封闭神识海，或者是……丹尽人亡。

临江宗透着无数怪异，梦薇强迫自己安定心神。

“长老，有赤火妖靠近，”秦婉茹仙宝指向阵外，那赤火妖族正踏着光剑，双手缠绕白雷，靠近护山大阵的光晕。

“勿要惊慌，”梦薇结印戒备，“他们越不过护山大阵。”

“临江宗门弟子，吾等同为人族，何故同族相煎，”段笙望向阵中如临大敌的人族修士，缓缓说道，“妖族篡改仙门的记忆，欺骗尔等与之为伍，屠戮无辜凡人，如今事已败露，妖族尽数离去逃亡，徒留尔等为之冲锋陷阵。”

“他在说什么？”所有山门前的临江弟子，都听得见段笙所言。

“胡言乱语，”梦薇厉声呵斥，然眸瞳闪过一丝犹疑，听段笙又道，“尔等掌门炎修，乃狮妖。吾记起来了，百年前吾族一部下于人间深山擒之，见其修为可塑，曾欲与之结下妖奴契约，后因妖奴叛乱而止。”

“赤火妖族休要诋毁掌门！”临江弟子听闻后大怒。

“他的仙宝清炎锦，乃吾仙宝。叛乱时为吾妖奴宗禹所盗，”段笙叹了口气，清炎锦只是他众多仙宝之一，以往最多的用处，是消灭幼年赤火族儿不小心燃起的赤火，却不想被宗禹用来模糊了仙门和人间的记忆。

这厮说掌门是妖，竟然还说宗禹祖师是妖！若不是护山大阵也挡住了他们，临江弟子们恨不能冲出去和这赤火妖拼命。

“离珠小友，”段笙神识海联通手持巨斧的离珠，“吾猜对了，阵内之人，能听见阵外的声音。”

曾经的七宗护山大阵，水火风声不侵，可如今并非如此。

“护山大阵是静昙先祖所创为仙力驱使的大阵，或许是阵眼注入的仙力中混杂了妖力，导致大阵只能，略有偏颇。吾揣测，如今的护山大阵，能挡下白雷神斧之力，却挡不下驭妖琴之音。”

段笙听到阵中传声，就察觉不对，上前试探，果然如此。

这点偏颇，依然足够。

“阵中近半数都是人族修士，”段笙与离珠道，“若以驭妖琴恢复尔等记忆，他们便不再是敌人，守护阵眼的七宗掌门，若非全都是妖族，必然倒戈，非七个阵眼齐全，大阵厉害削弱，则神斧白雷可破。”

离珠之所以先破阵再奏曲，就是因为护山大阵能隔绝阵里阵外的一切，琴音无法传进去。

她收起神斧，摘下木簪，化作驭妖琴。

十八弦琴音入耳，正在各个山门，与赤火妖对峙中的仙宗弟子，神识海中突然出现了许多似曾相识的片段。

少年修士近百年才出生，不明所以，可年岁稍长的，片段都是他们经历过的事，百年前他们还奴役着形色各异的妖族……以临江宗为起始，临江宗掌门的妖奴宗禹，反叛了他的妖主……黑袍人出现，将赤火族封印在了无尽树底……他们竟然将卑劣的妖族当做了同门，以诚相待，共同修炼，莫名其妙开了流仙局让永远凝不了丹的凡人上仙山，还以为无尽树底的赤火族才是十恶不赦的赤火妖……

可他们为何会这般？

静念宗阵眼中的掌门施元，停下了运转人丹，仙力不再。突如其来的记忆，她最早接受，难怪他们静念宗在七宗最弱，只因着静念宗门中，没有一个妖族，他们皆是人族修士，没有妖力，所以赶不上那些修炼了人丹的妖族。

大阵失去了一处阵眼，接连着又失去了两处。

七处阵眼，瞬间减了一半，还有阵眼处在犹豫，仙力不如方才。

“就是现在，”段笙的白雷交缠上利斧，离珠握住斧柄，御风诀起，吹散阵外碍事的云雾，再次劈向天机泉眼的大阵弱处。

天崩一般震荡，七宗护山大阵生出裂缝，由上而下，越加延长，从人间远看，像是仙山裂开了两半。

一斧，又一斧。

离珠未有喘息，斧刃照着缝隙又劈上去。

天机泉为琼玉宗的阵眼所在。

怀岁挽需将妖力注入到阵眼之中，人不能离开阵眼，虽然看不见树木遮挡之外是何情形，却知袭击大阵的强大外力，一直是冲着自己这边。他感知到阵眼有缺，护山力量越来越弱，下一道白雷劈下来，恐怕就要将大阵贯穿，他神识之海传来师尊炎修急语，“阿岁，快离开阵眼！”

护山大阵可阻断一切，神识海当不能传音。师尊在临江宗的阵眼之处，却能与自己的神识海联通，意味着护山大阵已失去了作用。

他想离开，已来不及。

绿树倾倒，飞叶狂卷，白雷纵横，泉水错乱，怀岁挽只能用抽离阵眼的全部妖力，碧落箫硬生生的接下来阵外落下的仙力。

人皇神斧劈开的裂痕，就在天机泉之上，那是段笙极尽所有之力，再集合离珠人皇神斧加持的强大力量。

碧落箫碎成两段，怀岁挽直觉周身剧痛，手持光剑勉强支地，双丹在肺腑激荡，似都有碎裂痕迹，喉中腥苦，接连呕出几口鲜血。

到底，护山大阵没有撑住太久。

也不知妖族同门，有没有安然逃离。

师尊的阵眼处，当又如何……

意识朦胧中，熟悉的身影，在漫天白雷中缓缓而落。

白雷泉水中形成厚重含光的水雾，少女手中的巨斧化入掌心，捡起了眼前的一半碧落箫，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