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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三月。
纷争的痕迹为时间磨平,一切仿佛恢复如初。
七宗被清炎锦模糊了记忆的修士们,逐渐消化了自己与妖族称兄道弟,反把赤火道友视为仇敌多加残害的现实,除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愧疚,更多的是怕重回临江宗的赤火族报复算账的恐惧。
赤火族能御赤火,为妖族克星,才是七宗正统中的正统。
只是赤火族长段笙,迟迟没把这事儿摆上明面,于是修士们陷入了煎熬又漫长的等待中。
除了银彧,因为琼玉宗四处都在如火如荼的大兴土木工程,没有一处清净,于是就拉着美人出去四处闲逛,游山玩水很是惬意。
离珠逐渐也适应了在噪音环绕下读书,琼玉宗藏书浩如烟海,她读了一本又一本,却还是没有任何关于人妖契约的线索。
正想喝杯水,静静神思,外面有人乘悬天光剑而来。
“银彧不在,”离珠猜又是七宗召集宗主商谈,之前几次来请,都找到离珠来问。
“族长邀离珠长老回临江宗一叙,”来人拜下。
段笙竟然找她,离珠推开门,“何事?”
“天师府使臣到访,求见离珠长老,似乎是关乎离珠长老曾经的一些的私事,族长未了解详情,无法解答,唯有请离珠长老亲自去和天师府的使臣详谈了。”
离珠一听天师府,心就虚了,不久之前自己弄塌了人家的塔。
段笙也解决不了,还是她的私事,难道天师府知道她当了仙宗的长老,有权有势了,来找她赔钱的吗?
离珠望一眼里屋屏风之后的床榻,怀岁挽依旧安安静静的盘坐着,锁链牵连着他的手腕和脚腕。
并不是怕怀岁挽逃跑,毕竟以怀岁挽的伤势,连站起来走路都困难。师兄如天上月,她只是想辱他,没他,让高高在上的他匍匐在地,方与自己能够对等。
这些时日,无论离珠说多狠厉的话,做多逾矩的事,怀岁挽都没有反抗过她,只是表情越来越淡,淡的仿佛一尊千万年不动的石头像。
她上一次与怀岁挽独处的时候,也是在琼玉宗。那时候怀岁挽常与她笑。彼时笑里是喜,此时淡里尽悲,可纵使是悲,却还微微透着一点点期待。
在期待什么呢?
期待炎修会想方设法来救?但炎修似乎忘了有这么个徒弟,琼玉宗连个妖族的影子都没有。离珠时常嘲讽,最宠爱的徒儿又如何,说抛弃就抛弃,可怀岁挽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自己被族人弃之不顾,没有愤怒,没有不甘,也没有抱怨。
这样的怀岁挽,她更加舍不得。
她一定要找到人妖契约,她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师兄被神识海梦魇折磨,直到心丹碎裂,失去所有人的记忆变成妖。
“师兄,我去去就回,”离珠决定先见一面天师府的使者。
若天师府真的是来索要赔款,她身无分文,肯定是没钱赔的,但逃避也不是办法,立下借据慢慢偿还吧。
悬天光剑方离开琼玉宗,天机泉的洞口处,现出一道结界的裂痕。
随后,小屋闭合的门轻轻打开。
怀岁挽扬起眸瞳,对来人不是离珠。
他并不惊讶,无力起身,只有声色平稳的恭敬,“师尊。”
来人是炎修,他缓缓走近,绕过屏风,来到怀岁挽身前,见锁链纠缠里的虚弱的徒儿,轻叹道,“我想的没错,你身陷仙门囹圄,她会护你周全。”
怀岁挽顿了一顿,未提离珠,开口问,“族人可安?”
炎修点头,“暂时无恙,赤火族盯得紧,想离开仙山,恐怕麻烦。”
怀岁挽眸瞳不再是面对离珠时的清淡,转而变得锐利。
通过吞噬同类,妖族传承的,是力量和修为,可至于他,好像又有些不一样。
先吞噬□□,再继承力量。
之后,记忆也渐渐地流入到他的神识海中。
三个月,丹伤未愈,离珠用锁链囚他,他身被拘束一隅,心却随着记忆的流入滔天巨变。
如今的怀岁挽,完全继承了晴越宗禹乃至宗禹之上千年代代传承下来的妖族记忆。
他不仅知道了炎修和晴越,在收他入门时,早就定下了让他传承宗禹之力,还知道了三百年前宗禹联合天师府对赤火族的背叛所为,知道了离珠求而不得的那被宗禹损毁的妖奴契约究竟是什么,知道了妖族自妖奴契约始而失去自由的漫长过往。
那惨烈挣扎,鲜血淋漓的过往。
三千年记忆,让他仿佛也跟着活了三千年,如今在他的眼里,炎修不似他的师尊,只是他千百记忆中一个小小的后辈。
他甚至连师尊来此的用意都是清楚的。
他因强接神斧白雷之力,心丹碎裂,如那时晴越一般,就要被神识海的人族冤魂吞噬,若非离珠用叶双留下的人魂暂时压制丹伤,他或许已经失去心丹,沦为妖族,不再拥有人性。
如今的他,已经没办法成为一族领导者,守护族人。
“我尚有一念,这残破之身,还不能交给你们。待到时机成熟,我会将此身还于妖族。”
交给族人吞吃,把他的力量,继续传承下去。
“你还是没有想明白啊!琼玉宗阵眼时,你迟迟不愿与我们一起离开,心丹破碎也要抗下白雷神斧之力,就是因为不想扯断和仙门之间的联系吧,”炎修叹息,“怀岁挽,你要心存妄想到到什么时候?”
“人族和妖族,不至于不死不休,”怀岁挽抬起手腕,锁链上扯,“我记忆传承自祖先,记忆中,妖族的祖先,是自愿以心铃献祭,为人妖契约束缚。”
炎修一愣,晴越从未提及这个,他是宗禹的伙伴,炎修的师兄,两个传承了妖族最悠久记忆的身边人,竟然无人提及过此事。
“可人妖契约已被毁去……”
“还有我,我记得,”怀岁挽这些日子看着离珠为了救自己,苦苦寻求人妖契约,几次想要开口告诉离珠,他自己是知道的。
但他还是忍住了。
离珠好像如过去的他一般,根本不知道人妖契约对于妖主和妖奴,都意味着什么。
眼前的离珠,说着凶狠的话,却宁为众矢之也坚持护住了他。这样的离珠,或许是他这个妖族,和仙门最后的牵绊了。
倘若这最后的牵绊消失,妖族和人族将走向三千年前那更加恐怖的深渊。
还有……那个在记忆中总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人……
“你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想让人妖契约现世?”炎修大惊,“你想让人妖契约再度现世,让仙门继续去用来奴役妖族?的确,成为妖奴,妖族不用躲藏人间,也不会伤害凡人,可怀岁挽,你又没想过,妖奴卑贱的活着,比死了还要痛苦,你想把妖族重新推回被人族无尽践踏的黑暗中吗?”
怀岁挽拉了拉扣住手腕的锁链,“若没有人妖契约,世上或许早无妖族。人妖契约并非困束妖族,而是妖族在世唯一的一条活路。”
“你的记忆里,究竟有什么?”为何同为传承,宗禹和晴越做出的选择,和怀岁挽截然相反。即使怀岁挽不曾亲身经历过妖奴契约,可妖族悲惨的历史,难道对他一点也没有触动吗?
“血……和祝福……”怀岁挽的记忆,始于大则建朝,那时候,人族在陆地荒原之上建国,在始帝则风的带领下,结束了和妖族的战乱,妖族溃败,沦为人族阶下囚徒,“大则建国后,人族远离了战乱,开始建设自己的国土。而妖族,因为无法克制吞吃活物的本能,只有杀尽,才能保人族安宁。整个天下,唯有天师府反对。”
他记忆中,那年轻天师面对人族汹涌澎湃的恐惧,掷地有声的为妖族争取生机,“妖族因为无法抑制自己的本能,杀戮才随之而来,同族之间,异族之间,生生不息,代代不止。可本能之后,妖族心里,也同人族一样,向往着亲情,友情,爱情,若无本能的逼迫,他们也想拥有安平喜乐的一生,亲缘至死不散,建设一个无战乱无纷争,繁荣富强之国。天生万物,各自有灵,纵有千万不同,总有相通互融之道。”
高高在上的帝王问,“那如何才能让妖族抑制自己的本能?”
年轻的天师回身,将视线落在一个面色极苍白的男子身上,男子站起来,周遭吵闹的群臣瞬间安静了下来,仿佛这男子才是场上地位最高的人。男子一言不发,冷眸扫过方才还一片聒噪的大殿,随即躬身,向则风帝王奉上了一枚巴掌大的器物。
如果银彧在此,一定会一眼认出。
心铃。
人妖契约,因此而生。
“兽有丹则为妖,妖丹乃妖族生命之源。妖族之所以本性难除,也是因妖丹中兽性之故。只要用人族修士的心丹,代替妖族的妖丹,妖族也能生出克制之心,”怀岁挽复述着记忆中,那年轻天师的话语,“此宝器护法,可将人族的心丹分去一半,化入妖族丹田之中。两者皆安然,无性命之险,人族修士还可因此借妖族牵绊,强大自己的修为。之后,妖族与人族修士同居于七宗,受七宗规矩管束,与人族同丹共修,不扰民间。”
“可有名字?”帝王没有质疑,满殿群臣也没有质疑,所有人都相信了,这宝器真的能有如此神通。
奉上宝器的男子摇摇头。
“妖族乃生灵,生灵为同胞,阿姐和她的愿望,乃万族同心,永无杀戮。天极之法,朕愿一试。就为这宝器取名心铃,心声铃响,当做天极仙首对万物众生的祝福。”
之后,始帝一道旨意,下到各地大狱,只要愿意接受人妖契约的妖族,便可不杀。
诸多想活命的妖族,不得不接受人妖契约,将自己的妖丹打碎,与人族修士同丹共修。
人族修士不敢违逆始帝之命,将自己的心丹一半,借宝器护法,给了同修妖族。
可惜始帝和年轻天师,只顾及妖族无法克制本能,却都高估了人族修士对本能的克制力。
千万种族中,当人族为弱时,知克制才能保命,可当人族变得强大后,克制愈加艰难。
无数载春秋后,仙门七宗因长久的生命和呼风唤雨的法术,成为高于人间凡夫俗子的存在,也逐渐把人妖同修,变成了人族对妖族奴役。
因为一旦缔结人妖契约,同修一丹的妖族,不光是修为被人族掠夺,所作所为,哪怕是所思所想,都被控制,甚至无法伤害心丹的原主人,根本无法反抗。
怀岁挽回忆到此,心下坚定,生于仙山的他拥有一颗守护世间万物的正道公心,传承妖族的记忆让他经历千年的苦难折磨,三个月的思前想后,他终是做出了选择,“师尊,妖族的前路,不是受人奴役,更不是东躲西藏。三千年前无尽树灾厄时能万族同心,人族建朝时能人妖同修,三千年后的我们,也可以做到前辈们希望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