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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珠于齐英顶落地,收起悬天光剑,正要登上台阶,见一队修士从审罚殿出来,并非红发灰瞳的赤火族人,为首的还是她十分熟悉的梦薇长老。
梦薇长老之后,她还依稀记得几个在天机泉出现过的面孔。
那日赤火族离开无尽树封印重回仙山时,好像是梦薇长老率领弟子,和当时还被当做妖族的赤火族对峙,后来她和段笙联手劈开护山大阵,她便带着重伤的怀岁挽,随银彧留在了琼玉宗。
之后七宗如何,之前与她相处的哪些临江宗同门是人族,哪些是妖族,她一概不知。银彧连人长相都认不全,更加懒得打听。
临江宗只有赤火族,非赤火族的人族修士都在其他六个宗门。之前梦薇长老多半是被改了记忆,从其他宗门强拉到临江宗凑数的,也不知现在赤火族归位,她回去了哪个原来的宗门。
恢复了记忆的人族修士们,此时也看见了离珠。
离珠身份今非昔比,不是过去任谁都敢踩一脚的卑劣半妖,而是临江宗的长老,更是人皇两件仙宝的主人。她将七宗弟子从被妖族混乱的记忆中解脱出来,恢复了世界的真实,说起来,整个七宗仙门弟子,都欠着她一个大人情。
离珠和这些人不熟,过去他们从不睁眼看过自己,如今她也并不打算主动打招呼。
离珠经过时,梦薇突然站定,问道,“离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离珠停下脚步,回身对上梦薇疑惑的眼睛,“比你们早一点点而已。”
梦薇显然不相信,妖族和人族虽然颠倒过来,可离珠仍然是半身妖血,卑劣妖族的后代,妖族奸诈狡猾,恶毒凶狠,嘴里讲不出一句老实话。
除了怀疑和试探,他们完全无话可说,离珠就要起步,听梦薇身后一男子声音,“大……怀岁挽,他,可还好?”
问话的是往生堂的大弟子倪堃。
往生堂最擅望闻问切,主司丹药炼制和愈疗仙术,与各堂的往来较多,流仙局时也是主力,治疗那些被流仙牌伤到的凡人,倪师兄得师门真传,是这一代往生堂小辈天分资质最出众的。但离珠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印象中,两人唯一的交集,是大师兄在天机泉养伤,临江宗组团去探望,和离珠在天机泉打过一次照面。
离珠略一点头,“还好。”
“听闻那日……大师兄受了重伤,是你把他救走的,”倪堃身边,日丽堂的纪禾面上担忧不掩,“我们能去看看他吗?”
还没等离珠开口拒绝,梦薇长老厉声呵斥,“怀岁挽是妖族,你们可知道!”
“我们就是想去看看他,再说,就算大师兄是妖族,又有什么关系……”纪禾欲要解释,倪堃看梦薇脸色,立刻推了推他,“我们自然知道他是妖族,我们想见他,是想问一问我师父人在何处,还有日丽堂的吴师伯。逃走的妖族藏身之地,也只有他可能知道。梦薇师叔今日来,不也是来问段族长,语燕师兄和秦师姐的下落吗?”
“段族长都问不出来,你们去难道能问出来?怀岁挽是什么性子,你们不了解吗?”梦薇瞥了离珠一眼,段笙说问不出来,只是搪塞她,这赤火族长压根就没问,离珠不让任何人靠近天机泉,琼玉宗那个宗主是之前带走鹿致的赤火大妖,和离珠一伙儿的,说不让进就不让进。
“也是,如今他已经知道自己为妖族,心也定是会向着妖族的,”倪堃顺着梦薇说,“我和纪师兄也是太天真了。”
“还不速回静念宗,出走百年,静念宗多少事要做,还有闲工夫去惦记一个妖族,”梦薇心里有气,召唤光剑就走。自己身边一群妖族,最心爱的两个徒弟都是,自己浑然不知,明明她是静念宗的大长老,却给临江宗打了百年的工。
不仅是她,还有倪堃,纪禾……炎修这厮,封印赤火族后,不想让临江宗里全是妖族,竟将一半静念宗的优秀的人族修士,都改了记忆,拉进了临江宗,剩下的都是歪瓜裂枣,导致她的静念宗成了七宗中最差的宗门。
更可气的是,仙山危机时候,她自己竟然还带着满宗的弟子,保护着那群妖族逃命,对回归临江宗的赤火族人喊打喊杀。
她更加不能承认,自己曾对炎修这妖族暗生过情愫,甚至嫉妒过琼玉宗的晴越。
纪禾跟在队伍最后,一飞三回头的往齐英顶看,直到离珠进去,人影消失在殿门前。倪堃叹了口气,“大师兄在离珠那儿,肯定比在任何地方都安全,离珠现在是临江宗的长老,还有琼玉宗的宗主帮衬。咱们担心也没用。倒是你,为妖族说话,还顶撞梦薇师叔,小心回去受罚。今非昔比,咱们现在在静念宗,只是普通弟子,可没有在临江宗时的身份和地位,更没有万事护着你的师父了。”
纪禾沉默一会儿,小声道,“阿堃,我想师父了。”
“只希望他们藏好了,千万别被仙门找到,”倪堃拍拍同门肩膀,“有炎修掌门在,他们定会没事的。”
两人在云端小声私语,离珠自然听不见,她进入大殿,段笙的弟子早就候在殿门不远,将她一路引到右侧小偏殿。
“小师姐!”离珠一进门,就被一人形挂件挂上了脖子,险些扑倒。
离珠松了松手掌,好在她收的快,意识到是杨小昭而不是敌人,把身体应激反应差一点推出的赤火给攥灭了。
杨天伦无奈只能装咳嗦,“小妹,不得无礼。”
好在二弟因为刚剑灵附体被爷爷禁足府上,没一起跟过来,不省心分子少了一个。
杨小昭一噘嘴,有什么关系,小师姐和她是同生共死的闺蜜,才不用守着人族仙宗那些破规矩。
离珠这辈子感受到为数不多的善意,多半出自这位天师府的三小姐,见她就有几分亲切,也羡慕她凡事过时就忘的宽大心胸,不久前,仙宗差点要去她的性命,转头又拿出胆子来仙山。
她的兄长,天师府的大公子,离珠也见过几次,年纪虽不大,却已然代天师府掌事。
这次代表天师府来仙门七宗的使臣,多半是他。
杨天伦是有正事的。
赤火族回归了仙门正统,重新入主临江宗,便向人间的朝廷发了函文。
大则朝廷因为仙宗纷争导致的无尽树开花、突如其来的记忆改变、仙宗外门弟子的集体遣返,收获了无数民众的恐慌,迁回百姓外加安抚人心,上到皇帝下到地方百官,加班加点,劳心劳力,背地里骂了九千六百变仙门,面上却只能笑脸迎,着天师府向仙门七宗,尤其是临江宗的赤火族,表达来自人族凡世最真挚的祝贺。
杨天师借口天师府初逢打劫,天境塔塌陷落湖,木傀儡破坏严重,护城阵法急需修缮,诸事太繁走不开身,不能亲临仙山恭贺,派使臣代他前往。
使臣杨天伦是公认的天师府未来的继承人,也不算怠慢了仙宗。
天师府的未来主人,极有耐心,默默站在一边,一直等离珠和杨小昭叙旧,才适时打断小妹喋喋不休的宣城吃喝玩乐,与离珠道,“仙长请。”
离珠抿了抿嘴,该来的总会来。
她先是弱弱的表示了一下自己的贫困现状,“我刚做临江宗长老,尚未接到除妖差事,也没得到过报酬,以后天师府若得有酬劳的差事,尽管来找我,我必定尽全力办好。那个……在做临江宗的长老之前,我只是临江宗的一个小弟子,家族薄弱,也没什么积蓄。”
杨小昭没听明白,杨天伦开始也没没懂,人间的除妖差事繁杂,过去琼玉宗接的较多,临江宗向来不怎么管,为何仙长像是如饥似渴的希望得到似的。
听到最后,杨天伦才幡然醒悟,仙长说了半天,都是在表达她的“穷”。
这位上次一番折腾,拆了大半个天师府,单算天境塔,就算把整个仙山赔进去,恐怕也不够赔,杨天伦尴尬的笑了笑,“仙长多虑了,先祖曾留下遗言,天境塔随时可入,人皇神斧静待有缘人来取。人皇神斧既认了仙长做主,便是仙长之物。至于其他牵连,天师府自不会再做计较。”
离珠瞬间就松弛了。除了之前见怀岁挽的情窦初开,她还从没这么紧张过。如果有下辈子,她一定猛赚钱,绝对要做个能和天师府平起平坐的有钱人。
“既不是要账……那你还有事要问我吗?”离珠想起段笙找她的目的。
“仙长莫怪,”杨天伦正色道,“是爷爷托我向仙长询问一些私事,若仙长不便作答,就当在下没问过。”
离珠一点头,示意杨天伦问下去。
“仙长有兄弟姐妹吗?”
离珠吃惊,这问题……普通凡人不知道她这个半妖血脉是什么情况,杨天师难道也不知道吗?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是独生子女。
杨天伦其实也不明白爷爷为何要问这些不搭界的问题,“仙长可去过其乐无穷?”
离珠听着耳熟,却想不起来,“其乐无穷是什么?”
“人间仙境,”杨小昭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小师姐下次去宣城,我就带你去。”
杨天伦赶紧纠正,“其乐无穷是宣城最大的教坊司。”
“教坊司?”离珠也没听说过这个词汇。仙山从没有。
“教坊司在民间,也称为花楼。大则国法,因家族之罪而没入奴籍的适龄女子,可不受流放之刑,自愿入各地教坊司做官妓。大则国各城养官妓的收入,直接贴补地方财库。花楼是贵族纨绔子弟寻欢作乐的消金窟,宣城是皇城,其乐无穷自是全国最大的消金窟。比之寻常花楼,其乐无穷要高雅很多,楼里的姑娘多才学经纬,通琴四书五艺,能啄美酒陪宾客,亦能反弹琵琶高歌清喉,能论诗书做辞赋,亦能弯腰下舞落笔山河。”
“说的和你去过似的,”杨小昭偶尔跟二哥偷偷去,大哥从来不去的。
杨天伦脸一红,这种地方他自然不会去。
离珠听完还是不太理解,就当做是个好玩的地方。且这地“无穷”,当有钱人才去玩,没有像她一样的穷人。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杨天伦开口,“仙长进入天境塔中时,天境塔中的手掌印,是不是与仙长的手掌印,一模一样?”
离珠点头。正是因为合上了手印,她和银彧才能继续下塔。
历代天师也是能进入天境塔的,只是,他们能进的唯有上半部分,水中塔他们也进不去。杨天师多半是见过手印的。
杨天伦得到答案,“多谢仙长。”
“我有一事,也想请教仙长,”离珠可不能放过这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天师府可有关于人妖契约的记载?”
杨天伦年少,出生便已是仙妖混同的假仙宗,没有见过有妖奴的仙长,但百年前人妖契约被宗禹废止的事赫赫有名,凡人都多少知道一点。
“天师府关于人妖契约的记载,原来是有,可百年前,已经与七宗一道,尽数都毁去了,”杨天伦想了想,“除了一处地方……可能有遗漏。”
“哪里?”离珠激动的站起来。
“天境塔。”
百年前宗禹颠倒仙宗时,并没有强迫天师府去开天境塔。
天境塔塌后,里面的东西散落满湖,木傀儡最近从湖里捞出来不少天境塔里的东西。奇怪的是诸如书籍一流,都保存完好,墨迹甚至没有因为浸泡湖水而模糊,爷爷说是因为静昙先祖仙术的庇护。天境塔为静昙先祖所造,里面所藏包罗万象,乃三千年前人族先祖智慧和仙宗典籍的集大成。
“宗主招待,我和小昭恐怕得留一段时日,”杨天伦一时间也回不去,但他可以传信,让二弟先在湖边一堆打捞物件里找一找,找到可差人送到仙山来,“仙长请等待几日。”
离珠连续三个月阴沉的天顶,突然柳暗花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