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听潮宿在璇玑山的时日里,整天同陆清崖嘻嘻哈哈,惹得陆清崖烦不胜烦。
两个少年的关系就在这样熙攘的日子里突飞猛进,即便表面上仍旧是小学生斗嘴,可祝平安明显可以看出陆清崖看向叶听潮的眼神中早已没有了曾经浓郁的怨怼。
连日刻苦修炼之下,陆清崖赶在宗门大比之前稳固了金丹大圆满,叶听潮也摸到了元婴期的门槛。
凌沧澜这个甩手掌柜厚着脸皮上门要领他这亲传弟子回去。
祝平安做遗憾状挽留,“听潮可愿做吾的弟子?日后不如就留在璇玑山吧。”
叶听潮闻言眼前一亮,眨巴着眼睛看向自己僵住的师尊,满脸都是我愿意。
“这……平安你有点儿不厚道了。”凌沧澜摸摸鼻子,虽然他最初是想让祝平安和他一起教养这孩子,但现在……
祝平安瞧出他的局促,淡然一笑,“罢了,想你也不愿。”
凌沧澜顿时支棱起来,拎住自家弟子的后脖颈,不顾他渴望的眼神,匆匆道别。
“仙尊——我日后还能来叨扰您吗——”
人是走远了,哀嚎还停留在原地。
祝平安只觉一阵好笑,扭头却看到神色晦暗的陆清崖。
他头疼地叹气,这孩子又多想了。
殊不知自己所有的小心思都被师尊看在眼里的陆清崖还在暗戳戳发酸。
师尊明明说只会有自己一个亲传弟子,怎么又突然后悔没收叶听潮了。
他越想越憋屈,胸腔涌起一股无名火,烧得他想立马提剑去把叶听潮捅个对穿。
果然他还是做不到和那种人当朋友。
“怎么了?”清冷如灵泉的声音在耳畔炸响,陆清崖被惊得后退半步,面前是师尊沉静中暗含调侃的眼眸。
陆清崖面上泛起薄红,又觉一阵委屈。
他犹豫半晌,抬手小心翼翼拉住师尊下垂的广袖,轻轻摇晃,“师尊不是说只有徒弟一个亲传弟子吗……”
祝平安看他这副模样,生出些耍弄的恶劣心思,于是故作疑惑地问:“话虽如此,但璇玑山总不能真的只有一个亲传弟子吧?”
陆清崖无力反驳,他开始痛斥自己的自私,竟将门派放于私心之后。
这样想着,却愈发难过,他狼狈地埋低头,试图掩盖酸涩的眼眶。
叹了口气,祝平安不忍心再继续戏耍这个孩子。
玉白的指腹带着另一个人温度,轻轻落在陆清崖的眉心。
他只觉心头一颤,仿佛这根手指隔着皮肉触碰到了他的灵魂。
“你呀你……”祝平安的语气充斥着陆清崖不敢多想的纵容,“答应你的事,吾自然不会食言。”
陆清崖胸腔中的悲伤瞬间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他挪步到师尊身旁,将头缓慢抵住眼前人的肩膀,轻薄的布料被液体打湿,洇开一片水痕。
祝平安顺着他的后背轻抚,沉默着接受了少年罕见外露的小情绪。
“师尊……”少年带着浓重哭腔的嗓音沉闷传来,暗含着赤裸裸的渴望与满足。
308叹息一声,「宿主,这孩子被你养废了。」
祝平安冷笑,「说的什么屁话,我明明养出了个天才。」
308再次叹息。
璇玑山百年一遇的钟声撞响,山脚便已挤满各门各派的飞舟,平日里冷清的山道如今也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陆清崖握着霜降剑站在廊下,看松风捧着鎏金托盘来回奔走。上头堆着各色拜帖,堆得甚高。
不想多添麻烦,他直接踏入山顶寝殿,却见师尊还正坐在镜前,银发散在身后尚未打理。
想来是平日里侍候师尊的道童们都忙着去照顾那群人了。
“怎的如此慌乱?”祝平安没有回头。
晨雾裹着山间草木的湿气漫进窗棂,陆清崖握着雕花木梳站在师尊身后,指尖挑起一缕银发。
水镜映出祝平安半阖的眉眼,晨光顺着睫毛在眼睑投下细碎倒影。
“平日不都是松风......”祝平安懒懒抬手要去接梳子。
“弟子来吧。”陆清崖抢先按住身下人的手腕。
祝平安索性由着他动作。
银丝顺着檀木梳齿流淌,像捧住了月光凝成的溪流,凉意沿着指缝钻进血脉,激得他手腕轻微颤抖起来。
祝平安将整个身子倚在椅背上,后脑勺堪堪抵住少年腰腹,“若是把吾头发扯断了……”
“不会的。”陆清崖急急截断话头,捏着发尾的力道又放轻三分。
他小心将长发分成三股,想分开梳理,却兀然发现师尊头顶翘着根不听话的发丝,随着呼吸一晃一晃戳他手背。
“别动。”他下意识用尾指去压。
祝平安从喉间滚出声笑声:“到底谁在动?”
说着,他又故意偏头,刚理顺的发绺又散开几缕。
镜中人唇角翘得更高了,银发随着胸腔震动在少年腕间扫来扫去。
“师尊!”陆清崖捏着梳子不知所措,这才惊觉自己竟将师尊圈在臂弯里。他慌忙后退半步,梳齿勾住发丝扯出细响。
祝平安“嘶”地抽气,向后仰头望进少年慌乱的眼瞳:“可是对吾有怨念?”
“弟子该死!”陆清崖扑通跪地。
头顶忽然传来声叹息,温热掌心覆上他的发顶:“起来吧,吾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陆清崖抿着唇站起来,瞥见师尊将那根断发绕在指间把玩,随即又手腕一翻,银发悠悠飘落。
他鬼使神差抓过那缕银丝塞进储物戒。
“收着作甚?”祝平安注意到了,故作不解地问。
少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解释,只重新抓起木梳要继续为他挽发。
这次他学乖了,左手虚虚环住师尊肩膀固定位置,右手穿梭在发丝间编得又快又稳。
祝平安盯着镜中少年紧抿的唇线,好笑地抬手戳他侧腰。
陆清崖手一抖,编到一半的发辫险些散开。
“师尊!”他难得带了嗔意。
祝平安乐得看他外泄的情绪,“吾不动了便是。”
陆清崖取出根发带,嘀嘀咕咕地说着:“您再闹,弟子真要失手了。“
雪青发带随着话音缠上编好的发辫,尾梢缀着的玉铃铛叮咚轻响。
祝平安対着水镜左右端详,这新发型倒比平日多了几分鲜活气。
瞧着师尊似是满意的背影,陆清崖目光扫过窗边新折的白玉兰,福至心灵般,“弟子去折枝花来。”
“麻烦。”祝平安嘴上嫌弃,却乐得托腮看他翻窗跃入庭院。
带着湿气的花枝递到眼前,祝平安故意又皱眉:“俗气。”
“师尊……”陆清崖举着花僵在原地,他有些不知所措,担心师尊会嫌弃他突如其来的幼稚与唐突。
“罢了。”祝平安忽然倾身,微微垂下头凑近他捻着花的手,温热的呼吸拂过少年颤抖的手背,“随你这一次。”
陆清崖屏息将花枝别进发辫,玉兰花苞恰巧垂在师尊耳畔。
“尚可。”祝平安端详片刻,认可地点头,“今日大比,跟紧了。”
陆清崖闻言仰起脸笑。
晨风卷着碎发扫过眉眼,透出一股傻劲。
“傻笑什么?”祝平安屈指弹他额头。
“师尊今日……”他说到一半咬住舌尖,将“特别好看”四个字咽下。
他有些后悔为师尊编发了。
这样好的师尊,如果只有他能看到就好了。
璇玑山台前人群熙攘,天边流光闪过,喧闹人群忽地静了下来。
祝平安踏着最后一缕薄雾走上高台。
雪青发带缠着的发辫垂在月白的广袖之间,袖口银线绣的流云纹被风掀起,腰间霜色绦带松松系着,随着步伐在衣摆间时隐时现。
“这便是玄微仙尊?”新入门的弟子扒着栏杆往前探身,“不是说是千年的老前辈吗?”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侧的师姐捂住嘴:“仙尊早已脱了凡胎。”
陆清崖抱剑立在台阶下,直勾勾盯着自家师尊的背影,余光却在阴翳地扫视所有看直了眼的弟子们。
祝平安察觉到他的视线,转过身轻声开口。
传音内容众人无从得知,正偷瞄仙尊的弟子们齐刷刷扭头,看向那位冷若冰霜的仙尊朝台下伸手的方向。
陆清崖呼吸急促起来,他顾不得周遭人复杂的眼神,足尖轻点跃上高台,在无数道目光中站在祝平安身后。
祝平安瞧见他这副藏不住事的模样,偏过头去掩住笑意。
小孩子就是爱出风头。
“玄微仙尊竟亲自来了……”
“仙尊今日怎么这般……”
“后面那个就是传闻中的首徒?瞧着也没什么过人之处……”
祝平安对自己这张脸的魅力颇有自信,但周遭赤裸直白的指指点点还是让他倍感不爽。
他漫不经心扫过方才针对陆清崖出声的天机阁弟子,“吾闭关百年,怎么不知当下天机阁招收弟子的标准降到如此之低了?”
那群人顿时面色发青地闭上了嘴。
陆清崖憋笑憋得肩膀发颤,颇为得意地昂了昂头。
有师尊撑腰的感觉就是好。
祝平安好笑地瞥他一眼,“去抽签。”
陆清崖嘿嘿一笑,乐颠颠跑下去了。
竹筒里躺着枚黑玉令,刻着“叁”字的朱砂未干。
负责登记的沧溟剑阁弟子探头笑道:“陆师弟抽到我们叶师兄了,真巧。”
祝平安正在观战席烹茶,闻言颇有兴致地抬头看来。
308也在看戏,「宿主觉得陆清崖会怎么做?」
祝平安淡定斟了杯茶,「能怎么做,还是发挥那股小孩儿心性呗。」
308啧啧几声,「我真是实在低估你了,下个世界要申请一个高难度一些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