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看戏的目光,从苏闻的身上顷刻间转嫁到姒沐。
姒沐这才仿若如梦初醒般,神情一抖换上了一张懵懂的笑脸,像是没搞清楚状况般无辜道:“大、大皇兄,何苦……为难一个奴才。”
苏闻背对着姒沐,都能想象到他换脸的模样,什么阴狠毒辣,什么面若寒霜,在这一刻都化为灰烬,仿佛从他的脸上就生不出这些情愫来。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背后,隐藏着一副多么可怕的面孔。
也正因为所有人都不了解姒沐,他才假借着天真懵懂的姿态,从皇帝那里摸到了皇子们都艳羡的实权——朱武位。
朱武卫是护卫皇城的最后一支骑兵,由姒沐管辖,受皇帝调遣。
京城之地,强龙是压不过地头蛇的,姒嵇纵有边疆十万兵马,也没有姒沐这几千人的朱武位来的实惠。
“六弟这番话,倒像是本王欺负了他似的。”但强龙毕竟是强龙,何况是风头正盛的强龙,姒嵇大刀阔斧地坐在那,气势上就已经压了姒沐不止一头,一扬脸问苏闻:“本王可欺负你了?”
苏闻立马似受惊了似的低着头,眼角还有模有样地挤出一滴眼泪来,温吞道:“没有。”
这一幕着实让姒嵇也惊了一惊。
方才,还不是这样的吧?
心觉被演了一台戏的姒嵇,脸上登时生出愠色:“你这是何意?一个奴才,当真以为掉几滴眼泪,本王就要怜你三分了?”
此刻,放在外人眼里,苏闻当真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不过,在这偌大的宫廷中,哪个奴才能不受些委屈的呢?何况苏闻这些年顺风顺水,确实没受过奴才该受的苦楚。
定是如此,才让人对苏闻生出怜悯的心思。
人们常不自觉去同情弱者,但大多都停留在有心而无力的境况,没人愿意为了个不相干的人出头,因此出头的人都可以归为“蠢材”一派。
而姒沐在他们眼里,就是蠢材里面最蠢的那个。
明明手握着实权,却连说话都好似不敢大声一般,像是活在狼的威慑下的小绵羊,只敢小声反驳:"苏闻这名字挺好,大皇兄提的那个名字全是风尘气,不、不正经。"
最后三个字几乎在喉咙里咕噜出来,说得不清不楚的。
话说完,姒沐微低着头,好像把借来的胆子一次性全用完了,便只能躲回自己的洞里,把弱者演的惟妙惟肖。
很多时候强不代表你有理,弱有弱的妙用,形式上是狼与羊,但双方地位上却是双虎之争,若一方太盛气凌人,反而是落了下风。
姒沐是明牌太子党,苏闻是长乐公主伴读,长乐又是太子嫡亲的妹妹,自然也算半个太子党。
如今太子党被大殿下气势压的喘不过气来,对姒嵇来讲未必是一件值得喜庆的事儿。
触底还会反弹呢,别说是实权在手的太子党了。
姒嵇也知道此道理,但心里仍旧觉得,左不过一个奴才而已,杀都便是白杀了,况且还只是改个名字,何至于逼到一个亲王相让的程度?
姒嵇正了正身子,眼睛乌黑发亮盯着跟前伺候的苏闻,他鼻梁英挺,不怒自威:“你可敢说本王取的名字,可与你相配?”
苏闻微微垂目,凉薄的眼尾此时泛着红晕,就连眼睛里的珍珠也控制得恰到好处,如草叶上的露珠欲垂未滴,一副蝼蚁可敢反抗的架势,一个头磕重重磕在地上:“奴出身卑贱,什么名字都可与之匹配。”
出身卑贱?
很多人倒不会这样认为,当年若是太傅苏坯肯“弃暗投明”,那苏闻今日至少也是个侯爵世子啊。
虽说已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但朝中不妨有老一辈人提起来还是扼腕叹息。
姒嵇那时候年纪尚小,况且常年驻守北境,自然不懂这些,他本听说南靖“小先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仗着公主的宠幸,眼睛长头顶上,今日见了也不过如此。
嘴角不由得轻嗤一声,和他那个六弟一样的废物。
姒嵇听到满意的答案,沾沾自喜道:“若是不喜欢,本王也不愿强人所难。”
量他也不敢说不喜欢,今日这名字他是改定了。
看这位“久负盛名”的小先生,以后可还能在他面前抬起头来?
苏闻“强”忍了许久的泪珠,适时地从眼角滑落,唇瓣都被他自己咬成了朱色,看上去委屈极了。
似是隐忍了半晌,嘴里终究没吐出半个“不”字。
他嘴角委屈地抽动了几下,心中已暗自估算好了时间,“援军”就快到了,才慢慢调整好情绪,道:“谢大殿下赐……”
“名”字还未出口,就听底下人传报:长乐公主~!
姒念一脚踹开前引太监,人未到,跋扈的声音就已经响彻整个大殿了:“谁这么大的胆子?敢给我的人赐名了?”
今日这殿前的戏,看的众大臣直呼过瘾,血脉喷张。自然也看得足够惊心动魄,一个个噤声不敢言语。
姒嵇饮了不少的酒,起身的一瞬间身体有些摇晃,被身边伺候的太监搀扶了下,才勉强站稳,明知故问道:“皇妹,怎么突然来了?”
姒念跋扈惯了,也不打算给谁面子,不客气说:“我要是再不来,只怕我的人都要被大皇兄带回府邸去了。”
“皇妹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姒嵇扫了一眼跪在一旁的苏闻,似是如梦苏醒:“哎呀,怪皇兄眼拙,原来是皇妹的人啊,也怪奴才嘴笨,没讲清……”
“本宫的人,什么时候变成奴才了?”姒念不给他解释的空隙,先声夺人。
早有耳闻长乐公主跋扈,但姒嵇万万没料到竟如此跋扈。
这人自称为奴,怎么反倒他说不得了?
姒嵇纵再有满肚子气,也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下和一介女流撒,反而落了下乘,只能自认倒霉说:“既然是皇妹的人,自然不是奴才,是小主子才对。”
“小主子也不对。”在一旁观望了许久的姒沐突然张口说:“有点像……”
面首。
不过,姒沐没有说完便像是自己打了退堂鼓,硬生生将最关键的两个字咽进了肚子里,意思他送到了,其他的在座的各位也都不是傻子,自然都听得懂。
“大皇兄常年领兵在外,不知道苏闻也就罢了。”姒念也很懂,配合着姒沐接过话题,继续说:“但皇兄竟然编排苏闻是我内人,我一个未出阁的公主,皇兄这是要毁了我的名节吗?”
没完没了,姒嵇只觉得好像落进了个圈套里,话在他嘴里怎么说都不对。
就好似招惹了一件不干净的东西,伤害力不强,却怎么也甩不掉,挂在身上恶心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姒嵇习惯了边境糙汉子直来直去,忽然掉进了女子软绵绵的陷阱里,肉眼可见地慌了,“小先生嘛,我知道。”
他只想快点结束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可惜,姒沐似是得了新的兴趣,不依不饶道:“原来大皇兄也知道小先生啊!那是故意针对长乐吗?”
放你娘的屁,他只是想针对太子罢了,胡扯什么后宫之事?
姒嵇虽心里这么想,可嘴上不能这么说,连连摆手:“没影的事儿,本王也是经人提醒才知道小先生的。”
经两人这么一套组合拳,原本还威风凛凛的姒嵇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回凳子上不想多言。
多说多错,少说少错。
苏闻见事情差不多,悄悄拉了一下姒念的裙摆,姒念会晤般拉起苏闻,朝着众人道:“本宫允他来晚宴奏乐,是为了让皇兄也听听这人间仙乐,可不是来给在座的各位消遣的。”
“是是是。”底下的人点头如捣蒜。
看似是对殿上的其他人说的,但实际上明点谁,大家都心知肚明。
撒完气,姒念也不顾及是不是落了大殿下的面子,拉着苏闻出了这华清殿。
一出门,姒念脸色顿时就变了,也不管苏闻是不是跪得腿麻,连人就给甩了出去,气道:“看你平时牙尖嘴利的,怎么外人都欺负到你头上了,开始嘴拙了?难不成你真打算叫什么郎魁啊?”
苏闻慢条斯理地抖了抖身上的灰尘,丝毫没有受辱后的挫败感,淡淡道:“大殿下眼下圣眷正浓,我犯不着触他眉头。”
“那你就该早派人来寻我,我倒是要看看是他圣眷浓,还是我圣眷浓。”姒念瞪圆了眼睛,好像是架没干爽,还能跃跃欲试再干一架的模样。
苏闻摇头浅笑,道:“殿下是闺房之乐,可大殿下是征伐之功,不可同日而语。”
“那又如何?”姒念压根没把得罪人的事儿放在心上,再怎么她也是最得宠的公主,一不争权,二不夺利,皇帝自然也愿意宠着这么一位小公主,思及此便更加口无遮拦了:“只要我没死,就谁都别想欺负我宫里的人。”
“好好好。”苏闻也拿这位小公主没什么办法,但好在圣宠够深厚,也没人动得了她,只调笑道:“明天,只怕全京城都知道我是公主宫里吃软饭的了。”
姒念一扬脸,气势更胜方才:“谁敢在背后嚼舌根,我砍了他。”
这时,黑暗处走来一个人,他一袭白衣由暗到明,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散开,随着他的脚步越走看得越清晰。
不需要走近了,也知道那人是马屁精萧云逆。
萧云逆看也不看他,眼睛里好似只能容得下一个姒念,声音故意揉碎了道:“怎么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哪里还像个娇贵的小公主了?”
姒念见到来人,瞬间没了戾气,像个小女生似的挽住来人,说:“萧哥哥,你这么晚怎么来了。”
萧云逆刮了刮姒念的鼻尖,笑道:“还不是怕我们小公主又惹是生非嘛。”
“这次我可没惹事,是大皇兄先欺负人,我只是骂了两句而已,就两句!”姒念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
好似,只有在萧云逆面前,她才更像个小女孩。
“骂十句也无妨,阿念是乱拳打死老师傅,那大殿下只怕有苦也说不出。”
“你没看我刚才特别霸气……”姒念挽着萧云逆的胳膊,就要讲解她方才的“英雄事迹”。
“好啦,夸你两句还得意上了,”萧云逆打断了她的话,眼睛微微瞟向苏闻,冲着婢女招招手道:“来人,送公主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