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逢收回按在雪萤手腕上的手,起身朝义蛾生拱手:“暂时没什么事了,等会儿臣开些药过来。”
义蛾生没说什么,将雪萤那只手轻放到被子下,替他掖了掖被子。二人一同走出房门,来到寝宫另一边茶室。
万笠正焦急地转来转去,眼见皇帝带着苏逢进来,连忙上前来行礼。义蛾生在椅子上坐了,抬手示意苏逢说话。
“是什么毒?”万笠还是没忍住,抢了苏逢的话。
苏逢有些失笑:“不是毒。怎么可能中毒,陛下早知太后与勇乾王想借霜小姐之手下毒,提前做了安排,那坛酒里根本没有毒。”
万笠一怔:“啊?”
他愣愣地转过头,只见皇帝面色沉静。这事也都在皇帝掌控中么?万笠没由来的哆嗦一下,眼中生出些忌惮。想他前几日还有些后悔以后吃不了太后的软饭,今日这事儿……忽然叫他觉得,跟了皇帝,也许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了。
义蛾生微微偏头:“不错。”
他不想让雪萤涉险,便没有告诉雪萤,本打算他自己喝一杯,装作吐血中毒,以此找借口发难。至于雪萤为何没中毒,就说天萤族体质特殊,药毒无用,正好省得以后还有人想给他下毒。
谁知还没等他做戏,雪萤倒是阴差阳错地真吐血了……
万笠哑然片刻:“那……雪萤怎会七窍流血?”
苏逢叹了声气:“万笠兄,这事归根到底,还是你的问题啊。”
万笠又是一愣:“……我?”
苏逢躬身朝义蛾生拱了拱手:“臣早先便交代过,雪萤未能度过蜕化期,身体状态非常糟糕,连……房事都要禁,更何况这酒呢。天萤族体质本就与常人有别,哪怕他这会儿正常,酒都是要少喝的,哪能像这样,前几日喝这么多,今日又喝……”
他语气里少不得抱怨,万笠这才明白,是他犯错了!先前他给雪萤喝了这么多酒,今天的酒还是他倒给雪萤的,他无意间把雪萤害惨了。
万笠吓得腿肚子打颤,腿一软,跪倒在地:“陛下,是臣的错,臣不该给他喝这么多酒……”
义蛾生沉着脸,好一会儿才道:“起来吧,这事也不全是你的问题,是朕疏忽了。”
万笠哆哆嗦嗦地谢恩,起了身,却不敢抬头与帝王直视,跟个蔫巴鹌鹑似的缩着脑袋。
苏逢笑道:“万笠兄,该说不说,你真是有些本事。听说你先前几次想算计雪萤,都没能成功,这次不想算计了,还真叫你成功了。”
万笠苦着脸:“苏逢,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想害死我么。”
万一叫陛下想起跟他清算旧账,一怒之下真把他脑袋砍了……
义蛾生拿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万笠,你出去安抚功成王和义飞霜,叫他们先回去,此事朕会查清,多的不要说。”
万笠顶着皇帝的威压快要吓死了,巴不得赶紧跑,闻言松了口气,磕头行过礼,便匆匆跑出门去。
等人走后,苏逢转过身:“陛下,雪萤这次症状这么严重,说明他的身体,已经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更是严重……”
见帝王不语,苏逢又道:“早先臣以禁术复活雪萤,其中原理便是催生他体甲发育,为他重新固魂。天萤族人成年之前,体甲乃是脊骨外围一层薄膜,限制成长过程中脊骨弯曲挤压内脏,等到六次蜕化期后,脊骨长成坚硬轻巧的状态,不会再伤到内脏,体甲也渐渐长出,这便是天萤族的成年形态。”
在雪萤身上,这一切全部都反了过来。没了体甲这层薄膜限制,他的脊骨就会压迫内脏,他会七窍出血,正是因为内脏受到挤压导致。
苏逢叹了声气:“表面上可能看不出什么,可他的脏器一直在衰竭,或许等不了一年,几个月,他就会这样渐渐……”
他话没说完,义蛾生心里却很清楚后面是什么。他闭了闭眼,好一会儿才说:“再等一等,等到义晴央进宫……在这个夏天结束前,朕有一份礼物想送给他。”
功成王父女叫宴会上惊变吓得够呛,万笠心知真相,安慰二人暂且安心回去,皇帝一定会查清事情真相,给他们一个交代。义飞霜哭得停不下来,她本来喜欢雪萤,好意想感谢他安慰自己,谁知一杯酒下去将雪萤害成那样,不管酒里有毒没毒,不管是不是有人利用她下毒,怎么都与她脱不了干系,哪能安得了心。
好在万笠油嘴滑舌惯了,讨人欢心这种事他向来拿手,几番话下去哄得二人情绪稳定,义飞霜也破涕为笑,这才送他们离开。
太后和勇乾王那边,虽然事情成功,却叫他们高兴不起来,因为有些顺利得过了头,反而不像是什么好事。思来想去,大概是皇帝没有第一时间朝功成王父女发作,倒是显得反常。
他们的预感是对的。到了晚间,十三卫所灯火通明,所有御殿督卫全部出动,皇帝连发数道御令,严令彻查全皇宫,宫里的人一个都不准进出,等待之后处置,人人自危,整座皇宫弥漫着焦虑和恐慌的情绪。
白天那一幕大部分人都看得清楚,一杯酒下去,雪萤便吐得死去活来,七窍出血,皇帝也跟着接了一杯,那酒要是叫皇帝喝下去,下一个这样的不就是他了么?往大了说就是弑君,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事没可能轻轻揭过,一时间每一个曾经在皇帝面前作威作福过的人都惶恐难安,只求皇帝真的是查下毒者,而不是借机发难。
但众人实在天真,太后与勇乾王权势滔天,义蛾生从来插手不了后宫之事,这么个机会摆在眼前,他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怎能不好好利用呢?又怎可能只是“查下毒者”?这宫里的毒瘤,攀附在他身上吸着血的蛆虫,他早就想动手清理了。
太后自认下毒之事做得干净,皇帝没可能拿住他们把柄,但很快的,她就发现了,查雪萤中毒之事只是一个幌子,皇帝实则借着此事,严查宫里每一个人,把他们过去的罪状和证据全部摆到台面上来讲,雷霆之后,又是施恩,叫他们相互攀咬,以此减轻罪行,这般手段,叫人畏惧。
她大怒不已,当即摆驾要见皇帝。可皇帝寝宫早让御殿督卫护了个铜墙铁壁,谁都进出不得,别说前去质问皇帝,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力都不知往哪使,白白地让自己吃了一肚子的气。
过了一会儿,万笠跑出来替皇帝传话:“陛下说,太后这样着急,是心里有鬼么?”
赶在太后反应过来发飙之前,万笠缩起脑袋,赶紧溜了。
皇帝心眼真是坏透了,竟然叫他去给太后添堵。
到夜深时,雪萤醒过来,迷迷糊糊喊了一声“主上”。
义蛾生叫人将案桌搭在房里,彻夜处理清查之事,桌上一头放着各种文书,另一头放着装了花蜜的碗。听见雪萤叫他,他起身将人裹在被子里抱了过来,重新坐回到桌前,将人圈在腿间让他靠着自己。
先前七窍流的血已经被义蛾生仔细擦去,雪萤睡得软软乎乎,显然还没怎么清醒,趴在他怀里呜呜呜:“主上,雪萤是不是要死了,雪萤流了好多血……”
义蛾生哪听得了“死”这个字,尤其是从雪萤口中说出,心里一痛,抱着他的手臂收紧了一些:“不会死的,不会的……这只是先前复活的后遗症……朕不会让你死……”
雪萤不信,哼哼唧唧又道:“真的吗?那主上亲一下试试,雪萤看看是不是在做梦,不是做梦的话主上就不会拒绝。”
义蛾生忍不住笑了起来,感情在这儿挖坑等他跳呢。他一巴掌扇在雪萤屁股上,甚至没怎么收着力气,打得雪萤差点蹦起来:“痛不痛?嗯?是不是在做梦?”
雪萤捂着屁股委屈巴巴控诉:“雪萤都受伤了,主上还这么凶!”
义蛾生将他按回怀里:“吃饭。”
他一手替雪萤端着碗,叫他自己舀着花蜜吃,另一手拿着毛笔,在文书上写写画画。苏逢开的药就加在这碗蜜当中,无色无味,雪萤半点都没有察觉到,就这么不知不觉地吃了下去。
吃完了一碗蜜,雪萤靠着主上,开始打瞌睡。义蛾生在他后背拍了拍:“去床上睡。”
“不要……”雪萤将脑袋放在他一侧肩上,双手搂着他腰间,眼睛要闭不闭的,“雪萤要陪着主上工作,不能自己先睡……”
义蛾生侧头看了看,拿他无法:“好吧。”
又问他:“有没有哪里觉得痛?”
雪萤:“嗯……背上好像有点……”
义蛾生便单手按在他脊骨上,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的按揉着,替他舒缓骨痛,一心分用,另一边还在纸上奋笔疾书。
没按几下,雪萤哇呜呜地叫了几声,动作剧烈地挣扎起来。义蛾生连忙放了笔,将人扶住:“疼?”
雪萤惨兮兮地说:“好疼,怎么会这么疼。”
义蛾生见他面色苍白,鬓边渗出冷汗,知他是真的在疼而不是在撒娇,将力气放得更轻了一些:“轻一点好不好,现在还疼么?”
雪萤说:“好像比刚才好。”
他重新恢复了刚才那副惬意的姿势,跟没骨头似的懒懒趴着,叫主上伺候得很是舒服,没一会儿便发出均匀起伏的呼吸声,昏昏欲睡。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求见,将他惊醒过来,义蛾生却没要遮掩的意思,直接叫人进来。
雪萤被吓一跳,下意识往主上怀里躲,或者别的地方,只要有个地方把他藏住,不能让外人看见他在主上怀里撒娇的模样。
可人已经进来,低声向皇帝说了几句话,呈上宫中最新的动向,又接过天子新发的敕令,手脚利落地离开。
雪萤知道自己一定被看见了,而且来人肯定是御殿督卫,一眼能认出他来。他羞得久久不肯抬头,义蛾生自己动手将小鸵鸟从怀里扒拉出来:“躲什么躲,坐好,朕写不了字了。”
雪萤挪了挪身子,避开他的手臂。他自己闷了一会儿,总算好了些,又开始缠着主上说话:“大家好像都在忙碌呢,雪萤也要去帮忙。”
“你好好休息两天。”义蛾生分神跟他讲话,“现在大家都以为你中毒了,朕正好拿这个当借口料理一些事情,你先不要外出。”
雪萤懂了:“哦!主上又在干大事——”
义蛾生“嗯”了一声。但雪萤并没有因为能躲懒而开心,反而露出有些心事重重的神色:“主上既然在干大事,雪萤却要呆在这里,都帮不上什么忙,雪萤好没用,老是添乱不说,还不能为主上效力……”
义蛾生叹了声气,放下笔,捏着他后颈叫他跟自己面对面地坐直身体:“吃饱了,就开始胡思乱想了?”
雪萤低着脑袋,不高兴地嘟囔:“本来就是嘛,雪萤手脚这么利落,能做好多事情,主上不让雪萤出去帮忙,肯定是怕添麻烦,而且不止这次,之前也是……明明大家都为主上效力,他们被委任很多重要的事情,雪萤却要在屋里睡大觉……”
义蛾生一手扶着额头,很无奈地又叹了口气,另一手掌心贴在他脸侧轻抚着:“你已经做了很多重要的事情了……先前你收集了很多官员的把柄,朕今日正好用上,拿来料理宫里那些不安分的人,要是没有你先前做的工作,朕也不会这么顺利,对不对?”
他又道:“你还安慰了义飞霜,对不对?她要是因这次遭遇一直闷闷不乐,甚至想要寻死,那功成王对朕多少都会心有怨怼,你帮了朕的大忙。”
“你坚持留下万笠,万笠被你打动,愿意向朕尽忠尽力。他先前既是中术方士,又跟太后来往密切,现在能帮上大忙,这都是你的功劳。”义蛾生将这些道理,全都掰碎了跟他讲清楚,“最重要的是,你在朕身边……”
他抚摸着雪萤的脸颊:“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取代你,没有任何人可以像你一样,让朕……”
感受到人活在这世间,就连他也可以拥有的一丝温暖。
“真的嘛?”雪萤揪着他的衣袖擦脸,“那……雪萤都这么好了,主上怎么还不夸奖雪萤,不夸也没关系,多亲两口也可以……”
义蛾生:“……”
本来挺煽情的,好好的气氛就这么没了,他气得快要笑起来,手一抬,又是狠狠一巴掌打在他屁股上。
雪萤嗷嗷叫着,难以置信地瞪着他,狗狗眼里蓄着眼泪:“不亲就算了,怎么还要打……”
义蛾生说:“你皮实,耐揍。”
真是差点又要被骗了,他都忘了这小东西的本性——犯了错或者冷落了他,他就装可怜,心里倒也没多少真的在委屈,一直装到人心软了把他抱进怀里哄哄才肯罢休,稍微给点甜头就知道跟着黏上来,还要撒娇讨更多。
简直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