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望夜,大明宫檐角铜铃在穿堂风中碎响。郭南希伏在郭仲词浸透血渍的玄色衣襟间,嗅到若有似无的龙涎香——那是大明宫秘库独有的西域香料。兄长抱着她跃过宫墙时,护城河水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银鳞,恍若二十年前宪宗皇帝驾崩时,金吾卫洒在御道上的凝血渍。
“三哥...”她攥紧对方腰间的鎏金竹纹腰带,“阿美当真在李昂手里?”
郭仲词足尖轻点河面,喉结在月色中滚动如铁。右眼角的泪痣随刀伤渗出血珠,那是十岁替她挡毒箭的旧痕,此刻却妖冶异常:“不然神策军的箭为何专往幽魂派门口招呼?” 话音未落三枚袖箭破空,黑暗中传来重物坠水的闷响......
“母妃?”稚嫩的呼唤声从龙椅后面传出来。南希浑身血液瞬间凝固——龙椅暗格里蜷缩着身着衮服的孩童,脖颈刺着与李湛相同的狼头图腾。“王姬说你有帝王录。”孩童张嘴瞬间,数百只刻着 “幽”字的蛊虫倾巢而出......郭南希突然想起郑雪鸳被“赐死”那晚,冷宫墙角也爬满这样的蛊虫。
“娘娘!神策军包围了皇陵!”侍女撞门而入,语气急促中带着惊慌,“他们在挖先帝棺椁!......”
南希骤然惊醒,发现自己仍在茅屋。颈间湿润的牙印提醒着她李湛临别时的疯狂。此时,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当晨光快要撕开天际时,幽魂派长安总舵,李详靠在椅子里,摩挲着八公主的玉珏,忽闻檐角传来金吾卫的暗号。他等的人来了,他想着推开窗,郭碧云的素纱禅衣正掠过飞檐,鬓间银凤钗映着太极殿残月下的阴影。
“皇叔可还记得建中四年抱襁褓中的怡儿出宫的情形?”她摘下面纱,眼尾细纹刻着二十年岁月霜痕,“如今这孩子有心夺嫡,你我必须助他。”"
玉珏在掌心碎裂的刹那,李详望着渗血的纹路突然眩晕 ——那竟与《帝王录》残页上的龙纹完全重合。
“摄魂蛊!”飞檐执剑破门而入时,正见郭碧云扯开衣襟露出锁骨处的狼头刺青:“不用活人祭炼的血蛊,如何制衡漠北的狼卫?八姐留下的玄甲卫,又何尝不是用我大唐儿郎的血喂出来的?”
供桌翻倒声中,八公主灵位再次摔落。暗格里又一卷羊皮书现世——正是建中年间被篡改的《帝王录》真迹!
“殿下!”飞檐扶住摇摇欲坠的李详,“当年您为护此书身中未知奇毒...”
“住口!”李详冷声打断,月光映出他颤抖的指尖:“八姐用命换来的东西,岂容毁于一旦?”羊皮卷展开的刹那,“凤临朝兮,天下定”六个飘逸大字突然发出青芒。
董星河的玉笛同时尖啸刺耳,黑雾凝成的八公主虚影正对着众人冷笑。
“闭眼,是摄魂蛊!”飞檐抬臂掩住眼睛,“原来殿下... 也中了摄魂蛊!”
李详仰天狂笑,笑声带着诡异颤音:“蛊?不,是血誓。八姐啊八姐,她终究不肯放过我们...”歪头看向郭碧云时,凄然笑道,“太皇太后,你看到了,这就是我今夜请您来的缘由——我们谁也没能逃出这二十年的局。”
郭碧云垂泪点头,步摇上的夜露重重地坠入青石板:“怪她吗?漠北二十余载酷寒,不用这些手段如何制衡狼卫?又如何在后来掌权?就连她自己,都因这蛊毒早逝... 我们这些坐享其成的人,又有何资格谈放过?”
......
暮春的长安城飘着杨花,水云间别院的竹帘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郭碧云踩着金线绣的凤头履踏入院落,裙裾扫过满地碎玉般的月光,裙上的百蝶起舞花纹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光芒。她本以为李祥会因李怡是他胞兄舒王的骨血而鼎立相助,却不知廊下阴影里,八公主临终前送的玉佩正泛着幽光。她身后的郑雪鸢戴着面纱,点翠凤钗随步晃动,薄纱扬起间隐约可见其风韵犹存,腰间的匕首随着步伐轻晃,在青砖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皇叔公别来无恙?”郑雪鸢卸了点翠凤钗,青丝垂落肩头,映着烛火恍若玄色瀑布。案上的鎏金香炉飘出沉水香,与她鬓边蔫了的牡丹交织出靡丽气息。李详望着那朵残花,忽想起多年前她抱着襁褓中的李怡逃出宫闱时,鬓边也别着这样的牡丹。
“太皇太后深夜至此,可是为帝王录而来?”李详的目光略过郑雪鸢,看向郭碧云,指尖轻抚过案上的一本闲书。郑雪鸢冷笑出声,摘了面纱露出真容:“皇叔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当年你把怡儿推给碧云时,就该料到今日。”她腰间匕首突然出鞘三寸,寒光映得李详瞳孔微缩。
飞檐抱着剑坐在廊下,听见这话时剑锋微颤。他望着庭院里开得正艳的西府海棠,忽想起宪宗皇帝驾崩那年,金吾卫的鲜血也曾将御花园的牡丹染得通红。“两位娘娘不如先看看这个。”李详将半块玉佩扔到石桌上,断口处还凝着褐色血渍。
郭碧云瞳孔骤缩,这正是当年她掰碎后扔入护城河的信物。“你从何处得来的?”她声音发颤,想起郑雪鸳被赶出宫那晚,攥着半块玉佩在冷宫唱曲的模样。李详按住她颤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蜀锦传来:“八姐临终前将此物交于我,她说......”他喉结滚动,声音微哑,“她说当年梅林之事,是宪宗皇帝布的局。”
夜风突然卷起满地杨花,烛火剧烈跳动。郑雪鸢踉跄着扶住廊柱,匕首“咣当”落地:“不可能!我亲手将匕首刺入他心口......”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喉咙。飞檐终是站起身上前,剑穗上的珊瑚坠子晃出细碎的光:“太皇太后可知,金吾卫的箭簇为何总射不中要害?”他解开衣襟,露出心口那道三许旧疤,“当年我替王爷挡下致命一箭时,听见刺客说 ‘留活口’。”
郭碧云盯着那道疤痕,突然想起李怡后颈的旧伤。她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案上的茶盏,滚烫的茶汤在那本闲书上晕开一片暗黄,宛如帝王的血诏。郑雪鸢突然笑出声来,笑声惊起檐下燕儿。她拾起匕首,刀刃映出自己略带扭曲的面容:“原来我们都是棋盘上的棋子,连死都由不得自己。”匕首突然抵住郭碧云的喉部,却在触及肌肤时停住——李详的剑已架在她颈间。
“雪鸢,收手吧。”李详声音微哑,“八姐说过,真正的帝王录不在书,而在人心。”他抬手招来廊下的李湛,李湛袖中滑出半块残破的鱼符,正是当年皇帝调兵的信物。董星河躲在门后,望着这一幕只觉天旋地转。她腰间的鎏金香囊突然裂开,露出半幅蜀锦,正是当年郑雪鸳绣了一半的鸳鸯。
郭碧云望着李详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宪宗皇帝驾崩前说的话:“朕要你们生生世世,都做这玉佩上的鸳鸯。”她解下凤钗,将金簪逐一插入那本闲书,书页间突然掉出半幅画卷——正是郑雪鸳抱着李怡的画像。“皇叔,这帝王录......”她的声音带着哽咽,“终究是大家的劫数。”
庭院里的杨花打着旋儿聚成漩涡,飞檐的剑穗在风中散作了珊瑚雨。李详望着漫天飞花,仿佛看见八公主临终前的笑容。他拾起半块玉佩,与李湛的鱼符拼在一起,却发现中间空缺处,正是郑雪鸳匕首的形状。“该来的总会来。”他轻声说,“就像这杨花,本是道旁遗珠,终却要落在帝王家的瓦当上。”
董星河腰间的蜀锦突然无风自焚,灰烬中露出八个血字:“杨花尽处,帝业成灰。”郭碧云望着那一抹灰烬,突然明白,这才是真正的帝王录——用无数人的鲜血写成的,永不停歇的轮回。而郑雪鸳鬓边的牡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花瓣簌簌坠落,在青砖上拼凑出 “凤临”二字。只听李祥喃喃自语道:“皇兄,成吗?”
郭碧云抬手将凤钗掷入杨花漩涡,金饰相撞发出清越声响。“去请李怡。”她转身时,十二道血光从钗头迸发,在夜空中勾勒出大明宫的轮廓。
郑雪鸢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掌心的褐色印记与郭碧云的腕间翡翠镯共鸣:“没人能全身而退。”她说,“当年宪宗皇帝用替身换我性命时,便在我血脉中下了凤血蛊。”话音未落,李详突然喷出黑血,八公主的灵位在血雾中显现出漠北狼头图腾。
“摄魂蛊开始反噬了!”飞檐扶住李详,却见李湛颈间浮现出与孩童相同的狼头刺青。
“原来...”郭南希踉跄着扶住门框呕出一口黑血,“真正的帝王录,是用我们的骨血写成的。”她解下翡翠镯投入杨花漩涡,镯中血玉髓突然化作凤凰虚影,衔起《帝王录》残页飞向大明宫。
李详望着漫天虚影,突然想起八公主临终前的话:“当杨花重聚大明宫时,便是凤血蛊苏醒之日。”他夺过郑雪鸳手中的匕首,划过掌心,血珠溅在“凤临”二字上,他说,“希望太皇太后明白帝王录的本质不过是当权者用他人血泪,在史书上反复书写的同一行诗——‘凤临朝兮,天下定’。”
郭碧云点了点头,可是她真的明白吗?犹未可知。因为,她抬眸见看到李湛腕间的翡翠镯,正是当年宪宗皇帝赐给她的定情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