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时再次睁开眼时,周遭已经换了场景。
头顶是昏暗的水泥天花板,只有墙壁上一盏灯泡亮着,约摸十来平的屋内除了一张床,几个柜子和一些七零八碎的东西外什么都没有。
这不是他住的地方,也不是在监测中心。陈时昏昏沉沉地从床上支起上半身,一块毛巾擦过面颊突然跌在眼前,他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额头,还带一点着毛巾的湿气,但没觉出明显发热。
门外忽有模糊人声传来,像是隔着鼓面听不真切,不等陈时细听分辨就停下了,取而代之的是渐近的脚步声。
过了几秒,防盗门边上的窗帘一角微动,接着一缕凉风涌进,门已经被人从外面大打开。
周岩拎着铝制水壶站在门口,视线和半坐在床上的陈时相撞,两人均是一愣。
“什么时候醒的?”周岩反应过来,反手带上门进屋。
他走到床边,把水壶搁在掉漆的铁皮柜上,又从冲锋衣口袋摸出塑封药板。
“刚刚。”陈时目光绕着周岩全身打了个转,在他沾着泥巴草屑的裤脚上收尾,“王文呢?”
“在监测室,正联系山下。”周岩掀开壶盖,水流声里混着他的回答,“先把药吃了。”
一个蒸腾着热气的白瓷杯递到陈时眼前,陈时伸手接了,周岩又从药板里扒出来两颗给他。
那看来没出什么事,陈时想。
“站里条件有限,等天亮下山后,你再去趟医院看烧退完没有。”
陈时点头,周岩看着他把药顺服下去,又让他重新躺下。
天花板在一瞬间天旋地转,陈时却固执地盯住半米外的那道背影上,好一会儿,世界才和他一起平静下来。
柜子上摆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的塑料盆,周岩提着水壶往里面倒了半盆水,十几秒后水声稀碎,不知道他在洗什么,只揉搓了两下便拧干。
陈时窥探着他的动作,在一个突如其来的瞬间紧急地闭上了双眼。周岩转身回头,只来得及看见他眼皮下颤动的眼珠。
一块叠好的湿热棉布覆上陈时的额头,他忐忑地掀开眼皮,周岩的手正好收回去。
两人目光对上,不到一秒钟,周岩便若无其事地移开,手里拎起刚掉到被子上的毛巾,顺手给放进了盆里。
“你没事吧?”陈时只觉得自己嗓子干涩,说话无力。
“没事。”周岩背对着他,一边收拾柜子上零散着的东西一边补道,“比你好。”
然后又是无话,空气重归寂静。
陈时的视线迷迷糊糊地追着那道身影,看对方将用过的毛巾洗好拧干,而后挂在铁丝绳上,回身端盆走向门口。
他突然睁大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出声问道:“你要去哪儿?”
周岩在床边顿住脚步,皱眉低头:“倒水。”
这简短的回答在陈时混沌的脑子里转了两圈才落地。他右手五根手指紧又松,松了又紧,直到周岩后退半步,他才从动静里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岩的衣摆已经被他抓在手中。
“那等会儿呢?”陈时没放手,继续问。
“哪儿都去不了,等天亮再说。”
得到了答案,但陈时还是没放手,他也不敢抬头,生怕只对上一秒,周岩那审视的眼神就能把他烧透。
但对方比他想象的要耐心得多。
“你还想干什么?”周岩语气轻飘,似乎带着嗤笑。
这个问题似乎把陈时难住了,脑海里的所有意识如同沸腾的水泡一般争先恐后,上下起伏。好半天,他的眼神才替他从所见的事物里抓住了正确的东西。
一架摆在墙边靠窗位置的单人行军床。
“这里有几间休息室啊?”陈时轻声开口。
“就这一间。”
“那你还回来吗?”他喉结上下滚动一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常,眼神向窗边示意:“那儿还有一张床。”
周岩盯着陈时,试图从他那旋涡般慢转的表情变化里看出些东西来,但没有答案,什么都没有。
“再说吧。”周岩语气平淡,“你先睡,我去和王文轮换。”
陈时点头,终于松开了手。三秒后防盗门闭合的声响在空荡的屋内回荡,没一会儿又重回寂静。
窗帘随气流轻轻晃动,高热如潮水渐渐漫过陈时的意识,闪回的记忆片段在他梦中的海岸上往来交替,不断重组,恍惚间他又回到了高三,回到了夏天一个燥热的中午。
陈时在无人的楼梯间脚步焦急地奔走,教学楼里弥漫着熟悉的粉笔灰味道,他捂住口鼻收紧呼吸,却怎么也躲避不掉。
几乎窒息之际,一个声音突然叫住他。陈时瞬间回头,却发现楼梯上却空无一人。
青白的阳光扎透墙上的密封窗,滤出地上一片惨白。
陈时犹疑地挪步,踏着阶梯上到走廊,左右两边全都寂静地空荡,一眼就望到头。
高三五班的牌子挂在第三间教室的外墙上,后门被人拉开,周岩从里面走出来,看见他时微微一笑,而后靠近。
倾斜照进走廊上的阳光将主演的影子拉得细长,距离近到只剩一米的时候,陈时伸手去够,却发现周岩直接无视过他,面色冷淡,目不斜视擦肩走了过去。
陈时愣了好几秒,才回头急切想呼喊周岩的名字,却发现怎么也出不了声,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越走越远,消失在转角处。
陈时奋力张开嘴巴大喊,却无法发出声,焦急之下他陡然惊醒,坐起身来气促喘息着环顾四周,终于看清眼前。
还是那面天花板,还是墙上那盏昏黄的灯光,暗蓝窗帘已透进微光。
行军床上,周岩和衣而眠的身影轮廓模糊,唯有胸膛规律起伏,伴着屋外点点雨水滴答的钝音。
陈时恍然清醒,大喘了口气。
屋里没有时钟,手机也不在手边,陈时并不知道自己这样侧躺着看了多久,只觉得窗帘布上打的蓝色越来越浅。
忽然,他一个起身从床上下来,赤脚踩上水泥地,一股电流般的冰凉刺穿他的全身,使他忍不住战栗了一瞬。
灯光映在周岩脸上,在他眼睫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陈时蹲在床边,靠着周岩肩膀,默默察看。
一种久违的熟悉感倾泻而倒,顺着周岩的轮廓,再一一细到头发、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最后汇成滔滔江河。
天旋地转间,陈时被擒在浪中,世界重新鲜活起来,时间变得飘飘荡荡。在这巨面的回溯中,他再次被灌满无限的勇气,行为年轻。
陈时驮着半干的背,伸出手去试探,将要碰到那张脸的分秒里,又猝然收回。
心跳如时针敲打,一下重过一下。陈时恨不得立刻就分明,就是现在,就是下一秒,要么消失无息,要么就极近。
而那眼皮下的眼珠忽然活动两下,还没等陈时反应过来,那双漆黑的眼睛就和他赤裸着迎面相撞。
“怎么了?”周岩眉头微皱,开口问。
陈时喉结上下一动,不知道说什么,张嘴又闭上。
周岩视线不移,没有动作,干脆耐心等着。
“没什么。”陈时低下头,不多久又重新抬起目光,“没事,你继续睡吧。”
周岩没接话,目光在他脸上扫过,看他避开了自己的审视,站起身转头走开,然后在床边坐下。
空气静了两秒,周岩重新闭上眼睛。
四下的暗色又褪却了几分,屋顶时不时刮过几声呼号,是风过树干缝隙的声音。
陈时坐在床边悄无声息地等待,等到周岩的眉头重新舒展开,胸口的呼吸起伏变得平稳。
“周岩。”
过了会儿,陈时喊了一声,声音轻到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没有回答,周岩安静地躺在那儿,没有任何反应。
又过了一会儿,陈时终于忍不住再次站起身——他的身体重心前倾太久,酸麻像煮沸的油泡不停在他的下肢上密密炸开,耳蜗里也传去一阵又一阵急促的耳鸣。
空气十分安静。他缓了一会儿,才走到周岩床边,在枕头边上的位置蹲下。
那逼仄的留空让两人的脸近得可怕,近到他可以听见周岩的呼吸声——似乎是真的已经睡着了。
“周岩。”陈时忍不住又唤了一声,仍然没有得到回应。
台灯一直亮着,昏黄的光照得人昏昏欲睡,陈时趴在周岩的肩膀旁边,心绪渐渐平复,眼皮也越来越沉重,就在即将放弃抵抗彻底闭上的时候,他突然听见了声音。
“你到底想干什么?”
陈时的心跳瞬间漏了半拍,陡然直起上半身,抬眼正好和周岩的视线撞个正着。
“没有。。。。。。”
陈时下意识否认,却没有后话,因为现在他也理不清自己的想法。
两人对视间,他无言败下阵来,侧脸移开了视线。
但周岩的耐心已经被耗尽,并不打算放过他。
“什么意思?”
“?”陈时迷茫地回头。
“我问你现在这样子,是什么意思?”周岩盯着他,眼神戏谑,“你不觉得有点越界了,容易让人误会吗?”
“到此为止不是你说的吗?为什么还要坚持冒险上山?”
一时间,气氛凝固下来,窗外细枝末节的动静都清晰可闻。
陈时忽然也迷茫了,即使对王文他们的说辞,是因为他是项目负责人,是因为周岩是他同学,即使他有上百个理由,但怎么都没办法否认,冒雨上山是下下策。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不等陈时开口,周岩直接下了最后发落。
“陈时,你是不是还喜欢我?”
不只是说现在,而是“还”。周岩的话如刀锋一般将陈时劈开。
在国外留学那几年里,他的不甘被无数辗转反侧的时间炼化成怨怼,怨怼又炼化成执念。反反复复,不舍昼夜。
而周岩似乎一眼就能将他从头到尾看穿,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
“所以呢?”
“什么?”陈时眼神颤动,又惊又疑。
周岩注视着他,十分平静而耐心:“我是说,你喜欢我,所以呢?”
陈时被问住,又茅塞顿开,这么多年从一开始他就只有一味的思念,追寻,却忘了定下目的,也就没有答案。
“你是想和我在一起吗?”
周岩看着他,向他伸出了无形的手。
现在,一切的终极就站在他面前,陈时在执念里翻山越岭,也没敢想过还有此刻,他抬眼定定地看着人,一时间不知所以,嘴巴张了张,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但他没有理由再退缩。
“可以吗?”
半晌,陈时问道,声音如针掉进湖里,没有任何回音。
周岩看了他一眼,重新闭上眼睛。
陈时一口气松下去,失落却像融化的冰块,不断漫开。
就在他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已经想到了天亮以后,自己和周岩就会形同陌路的时候,他却突然听见了对方的声音。
“行。”
陈时一瞬间激灵起来,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视线正好与周岩相撞,霎时间全世界都安静下来,再无声音。
周岩仍旧表情如常,仿佛只是随口答应了一件小事。
“不冷吗?”他问。
陈时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见自己光着的脚,笑着摇头回道:“不冷。”
说着就要站起来,却被周岩止住。
陈时只见他伸出手来,擦过自己的肩膀,替自己拉起披在身上垮下半边的外套。
一瞬间,他的脸热起来。
“他们上山还需要时间,回去再睡一会儿吧。”周岩说,接着收回手,仿佛没看见陈时的反应。
陈时点头答应,站起来转身爬回床上。刚躺下又想起什么,还要再开口,周岩却已经背过了身。
天降惊喜,幸福来得太快,他还没有和周岩再确认一遍,意识也渐渐迷糊起来,只能放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沾染了地上的凉气,陈时的脚好半天才艰难地在被子里捂热了一点,接着就像火苗一样在身体里窜开。
他朝右侧躺,看着周岩的背影,思绪如蝴蝶扑朔。没一会儿他泄了一口气,心事重重地闭上眼睛,终于在天大亮前沉沉睡去。
三个小时后,一阵喧哗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