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能充分感受到对方情意的时候，不会渴求外力证明。

尤梨或许敏锐地发现了蛛丝马迹，但是作为她本人的朋友，穆苒认为解决她自身的问题更重要。

为了证明对方的爱而去举报对方有恋爱脑嫌疑，想要主审官、陪审团和官方仪器都能鉴定出他确实是超出正常范围地爱着她……会产生这种思路的尤梨本人更像是恋爱脑，还是程度不轻的那种。

发现问题了应该解决问题本身，而不是试图证明问题不存在。

下决心举报尤梨的那天万里无云，空气清新好得像她初见尤梨的那天晚上。她带上了所有自认为可能有用的证据，进门目标明确地直奔……服务大厅咨询窗口。

确诊恋爱脑会对尤梨的未来有什么影响？后续治疗具体会采用什么手段？医保怎么报销？……

工作人员的回答有一种官方的亲切感：抽象概括，模棱两可。但一切听起来总不会比患者罹患恋爱脑时更糟。

察觉到穆苒的讲述进入尾声时，师染青就在光脑上联系机器人送来了记忆场景读取板和温水：“接下来，请按照我的提示回忆三个场景。”

“当然，你可以先喝点水休息五分钟。”

穆苒端起一次性纸杯先抿了一小口，喝到一半似乎突然意识到了直播镜头而害羞：她一手挡在脸前，一手端杯继续喝着。明明喝得很慢，却还是呛出了一阵压抑的轻咳。

等咳嗽缓解后，她才放下遮挡的手：“我休息好了……不好意思。”声带都咳哑了。

蓝聿试图跳去师染青另一边肩上，在半空中被她伸手捏住了后颈：“她身上掌握主导权的精神体换了……”

“我看见了。”师染青意念回复道，顺手把机器小狗揣进外套口袋里：“站累了可以进口袋睡会儿。”

蓝聿刚站着睡完一觉，只是想要活动一下。不过口袋里，直播镜头之外，确实更适合活动。他在师染青的手指离开前伸出前爪状似无意地抱了抱她。

研制001号时，师染青觉得不能让机器狗全天无休的清醒，太不人道了。但她也不愿意设置固定的时间让001号自动进入休眠，这样太死板。所以，她最后在001号的程序里加上了一听见《无声歌》就会休眠的设定。

当初刚学完那段悲壮到分外激励后辈的历史，师染青自己就爱放着《无声歌》入睡。她感觉如果在这首曲中入眠，第二天必定会是充满上进心和干劲的一天。

不过这个习惯只持续了不长的一小段时间。因为她尝试后发现：太激荡人心的曲子其实容易让大脑兴奋起来，睡不着觉。

——没想到蓝聿变化形态后，连001号这种细节的设定也模拟到了。

师染青看向穆苒，她一直没停“灵视观照”的使用，现在完全可以确定：先前讲述的一直是穆苒体内的另一个精神体，眼前这个准备接受记忆场景读取板检验的，才是真穆苒。

但她暂时不准备拆穿。

穆苒大概有看过直播，知道记忆场景读取板的使用方法，主动将双手摊开都放在桌上。师染青搭上了她的手腕，正准备提问——

“你抽参考题库里的问题来。”陆不语意念传音提醒她。

“恋管法、恋管局的工作流程和注意事项里都没有强制规定必须使用参考题库。”师染青道，“实际上，确实也是根据具体事件提问的效果更佳——”

“你还在嫌疑期间，注意一下舆论形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知道看直播的都是些什么人？舆论会怎样？特殊的主审官现场提问有可能被质疑主观倾向性，但是从参考题库中提问，一定足够公平。”陆不语警告完不等回应，直接取出了扭蛋机模样的参考题库。

她没有立刻提问，穆苒的神情在等待中染上了一点疑惑和不安。

“放轻松，都不是刁钻的问题。”师染青接受了挚友的好意，从题库里抽出第一个问题：

“请回忆你们友谊诞生的场景。”

穆苒回忆里的初见，比师染青触发“灵视共鸣”时看到的场景更有冲击力。

尤梨如今也很美，但穆苒眼里从前的她绝不仅仅止于美丽而已。

琵琶声止，琴弦还微微颤动着。她立在那里，像从海边灰暗的礁石里突兀生发的一颗嫩绿芽苗，本身就是一个充满生命力的精神奇迹。

虽然衣物已经突破四季限制，但人们通常还是会限制未成年人在着装上的个性表达——成年以前的人类在日常场合还是会被要求遵照季节来选择衣服。尤梨裹在蓬松的白色羽绒服里，看得出是从小得到精心照顾的清瘦。

“你也要升A吗？”她偏了偏头，笑着问穆苒。偏头没什么特殊意义，单纯是少年人的轻狂爱装。

困在世俗偏见印象里的少女形象总是温和、脆弱、柔怯，像最娇嫩的花苞上颤颤巍巍的那一颗露珠，清晨第二缕阳光照下来她就要蒸发升华。

实际上的少女就算是Omega，也随时准备着跳起来拯救世界。少女敏感自怜的时刻实际并不比傲慢中二的幻想时分多，尤其是拥有志同道合的知己时。

那是她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没有加上“准备、梦想、计划”之类谦虚的词，仿佛升A是一件她说要做就能做到的事。

月亮本来就没有温度，冬天的月光更是穿过寒风照彻下来。穆苒却在这样的月光里感觉到了燃烧的热意。

从当年的回忆里一直灼热到了现在。

作为记忆场景读取板和穆苒之间的媒介，师染青的手指还搭在她的手腕上，能够感受到指下皮肤升高的温热，和脉搏陡然变快的频率。正常人的心跳与脉搏频率通常一致，鲛人应该也是吧。

穆苒本人也很多年没看见好友这般意气模样了。她轻声问：“能把《无声歌》弹得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是恋爱脑呢？”眼里有泪意闪烁。

师染青默然，想起前一天临时补完的恋管局工作流程、注意事项，以及连夜复习的《天河系联邦恋爱脑管理法》。

人类目前还处于从恋爱脑的结果去倒推成因，事后治疗的阶段。

但是如果恋管局宣传得当，实例也足以吓得一些“潜在恋爱脑”在萌芽阶段就清醒地自我毁灭吧？

穆苒到底没有再落下真珍珠的眼泪。

师染青怀疑某种程度上鲛人整体上应该是一个坚强不哭的种族。毕竟一般人哭泣可能是为了宣泄、威胁、示弱，总之本质上还是利己的。鲛人却是消耗自身寿命哭泣，制造价值极高的“鲛人泪”，损己利人。

但她看起来也像没少为尤梨哭泣的样子。

师染青等到穆苒眼里水意消退，抽出下一个问题道：“请回忆一个尤梨对你好的场景。”

记忆场景读取板开始像错乱了一样迅速闪屏，师染青认真看了一眼就合上眼皮。

【机器这就坏了？】

【恋管局的设施水水的，感觉好不靠谱】

【这才是记忆场景板面世后第二次使用吧？】

【质量堪忧，是因为采购时有人吃了回扣吗？】

……

“没有坏。”师染青睁开眼肯定道。合上眼时，她用“场景重现”看清了。

“受试者由这个问题联想起的回忆片段太多，且每一片段都真挚到了可被读取的程度。”

读取板最终停留的场景是先前还在办公室，尤梨出门时的一点背影。

“你是觉得，只要这个人存在于世界上，就是对你好吗？”她斟酌着问。

“怎么可能？”穆苒低头避开了她和头顶直播光球的直视，“我当然会有非常恨她的时候，很多时候……”

师染青抽出第三个问题：“请回忆你认为嫌疑人最恋爱脑的一个场景。”

“哐哐哐——”4号询问室的门板被猛地砸响。

“您不能——”还夹杂着机器人机械的劝阻声。

喧闹声中，记忆场景读取板上出现的内容也很出人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