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要想捋清原委,还得从几年前说起。
大琞因为疆域广阔,主要的运河也挖了两条,一条贯穿南北,一条连接东西,支流也有不少。
最早从南方往京城运货就是先走南北运河再拐到东西运河。后来因为一场水患,东西运河沿岸大面积遭了灾,受灾最严重的几个县百姓死得死跑得跑,留下了几百里的荒原,那段运河也因为淤塞过度被废弃了。
这一下就截断了东西的漕运,开挖新运河需要几年时间,这期间南粮北运只能暂时改道陆路,其它的货物运输也一样,十分耗时费力,不少南方特产运到北方后价格都翻了几倍,自然也包括沙糖。
那时候沙糖从糖商手里卖出就要三四百文一斤,到北方百姓手中就上千文了。但百姓能否买得起不是糖商操心的事,他们记得的只是那时卖糖的利润高。
甘蔗是自家庄园种的,工人是本地请的,制作成本并未受到运河断流的影响。
而且因为利润高,糖商们还去更南边的州府买地建了更多甘蔗园,那里田地便宜,气候适宜,几乎年年丰收,但几家糖商之间有协议,谁也不能降价,就这样很是赚了几年银子。
但大琞的人口就这么多,价格越高能吃起糖的人就越少,而甘蔗的产量却是年年攀升。
谁也不舍得为了控制收成烧了自家甘蔗园,于是每年的沙糖供应量就开始悄悄上涨了。
原先形成的不降价协议也开始出现裂缝,私下的价格战已经露出了端倪。
再后来改道云州的运河修好了,相比原先的河道虽然向北绕了个远,也比陆路快捷方便许多。
产量和运输的同时变化导致沙糖价格一路下跌,批发价跌到了一百四十文一斤。
其实这个价格还是赚钱的,只是每斤赚几十文和几百文的落差太大,糖商们都不甘心,于是就商量出了减产的主意。
打算依靠降低沙糖产量制造个货物紧俏的局面,把价格拉高一些。但甘蔗已经种出来了,总不能任其烂掉,当水果卖掉也是笔进项。于是最近两年就出现了大批甘蔗沿运河售卖的情况,而且价钱也不高。
这么干倒也没白忙活,去年沙糖的批发价被拉高了十文钱,尤其腊月里人们采买年货舍得花钱,虽然批发价高了,沙糖的销量也不错。
只可惜正当糖商们谋划着今年继续涨价的时候,有买家找上门来问他们有没有冰糖。
冰糖?什么东西?大琞除了沙糖就是饴糖,哪里有过什么冰糖?
来问的还不止一家,糖商们打听之后才知道原来是京城的王公大臣家里出现了一种新糖,就是冰糖,据说味道和功效俱佳,只是不知来源,想买也买不到。
这么多富人要买的糖,那自然有商人四处打听,最先来的地方就是糖商这里。
还有人给他们带来了一点样品,真就是一点,半两不到,勉强够一人分点尝尝味道的。
这一下可炸了糖商的窝,冰糖的味道和卖相都是上品,若是大量上市,那沙糖的价格别说上涨,能维持住一百四十文不动就算好的。
毕竟百姓们舍得买沙糖的少,而富贵人家自然是拣好的新鲜的买,沙糖的价钱和销量一定会受到冲击。
刚得到消息的糖商们自然乱了阵脚,好在冷静之后有两个舌头灵的尝出了这冰糖里似是也掺了甘蔗。
还有没有其它原料不好说,但甘蔗肯定是有。顺着这个思路打听了一圈,终于听说了云州码头连续几个月有人大量购买甘蔗,这消息噎得糖商们连续几日吃不好饭,敢情这冰糖的原料还是自己给人家送去的?!
不过仅靠甘蔗卸船地点也不能完全判定冰糖产地一定在云州,继续打探之后这些人又听说了甘蔗都被运去了长宁县城外的一个小作坊。
小作坊能制出新品种的糖?消息似是越来越离谱,这些糖商都不太能相信,于是便联合出资派人来长宁打探。
程颂猜测的所谓层层截留也不算太准确,截是截了,只是没那么多。这些人因为不敢相信一个小作坊能制出新品种的糖,总怀疑是假消息,便遣了人来探个虚实。
确认这点自然无需花费太多,所以他们就只出了五十两银子,扣掉路费,经了三四手还剩五两真算不上奇怪了。
“你打算如何应对?”
吩咐官差把那三人暂时收监,县尉看向程颂。
“回大人,我想再买些地。”
程颂答道。
买地?县尉不解,他问的不是如何应对糖商吗,怕他们再派人来,只是爬墙探秘还好,若是想对程颂这个人下手,必须得提前防范啊,怎么扯到买地了?
听完刚才的堂审,程颂心中十分烦闷,但说不上害怕,关键是怕也没用,现在就算他说不制冰糖了,那些糖商也未必肯放过他。
他烦闷的是如果他们肯多出些钱,最后雇来的不是刚抓到的笨蛋,而是个狠辣角色,那可能会出现什么局面。
会不会伤害到高大壮一家,甚至于抓了院子里的孩子逼迫他说出冰糖制法。
这种情况在古代社会非常有可能发生,那些做无本买卖的歹人不好说藏在哪个角落。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不止关乎孝道,也与个人小命有关,随便出个远门真有可能命丧他乡。
影视剧里动不动就出现个拦路的劫道的,那就看个热闹,而且常常会有天降的大侠跑出来解困,但真生活在这样一个没有监控的环境,大侠不知道在哪儿,风险却是高到很难不让人忧心。
想到这些的程颂很难平复心绪,但他也知道躲避无用,与其被动等着对方再次上门,那还不如头铁到底,做出更多的冰糖气死他们!
心中所想不便直言,程颂先是让石头把全家人送回学田,案子暂时审完了,他们也无需在衙门久留,另外麻烦石头再取上几斤冰糖送来衙门。
制好的冰糖大多让严昭买走了,程颂还没往衙门送过,要想实现自己接下来的打算,至少得把冰糖取来让大人们明白这是个什么东西。
“你种甘蔗就是为了制这冰糖?”
单筠问道。
买地的事不归县尉管,他把事情移交给了主簿,又报给了县令,现在几位大人正坐在一处品尝刚取来的冰糖。
“是,我想与官府合作,将冰糖作为长宁特产推广出去。”
这打算程颂本来就有,不光甘蔗,作坊里其它吃食也可以挂上长宁的名头,只是以前的他只想着把东西做好,推广出去,客商自然就来买货。
来的人多了,长宁的百姓也能随着人气赚些收入,就像带动学田佃农创收一样,能帮助更多人改善一下生活他就挺满足。
虽然听了黎仁诚的建议后他时不时会给衙门送些吃的,维护一下大腿,但那是为了遇到特殊情况时能有个倚仗,比如从牙商手中强买时狐假虎威一下,来衙门买地时能顺利一些,但却从未考虑过另外一种合作方式。
“我负责技术和制作,衙门负责场地和租给我土地,按照一定的比例分成,不知大人认为如何?”
程颂先把把握最低的方案提出来,有点类似办个公私合营厂的性质,他不清楚这个模式在大琞能不能行得通。
自然是不通。
虽然很多官员私下里也做买卖开铺子,但明面上大琞是不允许官员经商的,商籍两代不能科举是明文规定,怎么可能踏上仕途反而能经商了。
没等程颂将第二种方案说出来,单筠就把他的话拦了,给了自己的建议。
“想买多少地你报上来,只要能卖或是能租,都会与你方便。”
“城门附近闲置的大院也能租给你,你只需将这制糖作坊办好,往衙门交的钱就按照你其它买卖一同办理。”
“城内的巡查也会严密一些,只是佃农村那里,若是觉着不够安全,你就在城里寻个住处,雇些家丁看门护院。”
程颂的想法总难绕开要给衙门些利益,出发点单筠能理解,但这些办法却是最易落人口实。
单筠不是不懂变通的人,更不会拦着手下人生财,只是这财得生得安稳合法度。
冰糖的确是好买卖,好到单筠和其他几位大人都有些无法置信。与之相比,杏干杏仁的买卖立马就逊色了,吃杏干的哪有吃糖的人多,就连最近热卖的酱料都被比了下去。
若是经营好了,可能整个长宁的发展都能被带起来,到时何愁税收不涨。官府只要给程颂最大的支持即可,反而他提到的合作办作坊是风险最大的,并不可取。
县令话里的意思程颂自然听得明白,不过搬离学田他暂时还不考虑,雇几个保镖倒是可行。
谢过县令之后,程颂就去和主簿商量买地的事。只要不挑地方,荒地有的是。
程颂挑了县城北面的一片荒田,这里虽然位置不好,但面积够大,有七千多亩,勉强算是中等田,一亩四两银子。
程颂算了一下自己的种子,甘蔗加辣椒西红柿肯定能给种满,干脆全买下了,只是现在天冷了,没法建房,最多从城里雇些人来捡石头,先把荒地清出来,等开了春再来翻地。
选好要买的地,程颂又租下一个西城门的大院,预备将来做制糖作坊。这样绢花作坊、印书坊兼做酱油腐乳的院子还有新租的院子就连在一起了,不仅准备饭食便利,平时也好管理,几个作坊还能互相照应。
不过这院子要明年甘蔗下来才能用上,现在只能先空着,开春之后把火墙先砌了,再起上两溜大灶熬糖用。
回去路上,拎着给吴大伯买的点心,程颂和黎仁诚商量起了人手的问题。
“回去问问二弟,看他的意思吧。”
七千亩荒地明年开春就要建房开荒,基本的流程不变。之前是舅父带着两个表哥和黎仁平一起盯着,如今那房子都盖差不多了,过不了几日就可以给那些村民结算工钱让他们回家过年。
只是临走前要登记好明年谁还想继续来做工,是自己来还是全家都带来,原则还是流民优先。
不过一下多了七千亩荒地,他俩盘算着即使其他村民想来也都能容得下。就是负责的监工必须提前选好,刚才程颂就是在和黎仁诚商量让黎仁平留守在南城门还是去北面新买的荒田。
“也好,眼下还不着急,倒是大人说的家丁不知去哪里找。”
这家丁主要是护卫安全的,普通干活儿的人好找,有些功夫在身的就难寻了。
“早知道和严昭商量一下,问问他那些手下有没有想跳槽的……”程颂低头念叨。
相处了一个月,程颂早看出来严昭身边的护卫不少,来秀才院蹭过饭的就不下二三十人,个个都悬刀佩剑的,身手凡不凡的不好说,至少挺唬人的。
“跳槽?”
“啊?就是辞工,再找个新主家。”
程颂赶忙解释,一时心烦嘴又瓢了,不过在黎兄面前倒也无妨。
“短期内应是无须担心,那三个贼人都被收监了,县令大人已经说了,至少会关他们几个月。”
“这样目前消息就无法传回江南,加上运河封航,他们就是再派人来也得是开春之后。”
“不过为防万一,可以先让高家人搬到制糖院,只白天去冰糖院子干活,晚间把门窗都锁好。”
被章清送来的姐弟俩还在制糖院住着,两个孩子天天干活特别勤快,只是不太舍得分开,程颂也没催他们,孩子那么小,过一两年再说也行。
那院子还有几间空房,足够高家人住的,这样即使对方知道冰糖在哪儿,真来偷盗至少伤不到人。
“黎兄所言有理,过年前后应是无碍。冰糖院也别彻底空着,让那几条狗轮流过去值守,红绿白快被养成狗大爷了,也该上上工了。”
程颂无语道,这三条狗真是享受着宠物狗的待遇,整天和一院子娃娃在一起,卖萌讨食的本事一个赛一个,彻底辜负了他对土狗的期待,回头抄一份警犬训练指南,好好给它们上上课!
看着身边不停念叨的程颂,黎仁诚心中微动,这人平日里常是一副懒散厌学的样子,对待身边人尤其满院的孩子常比他们爹娘还要操心多虑。
而偶尔面对真正的困难时,却又能展现出一种孤勇之气,按程颂自己的话说,他从小就有这种莫名的傻气,三四岁时就会和小区乱扔垃圾的壮汉邻居争论辩理。
黎仁诚不明白乱扔垃圾和小区是什么意思,不过颂弟口中的这份傻气,在他眼中却总是充满光彩,十分可爱,总让他忍不住想伸手抓住,牢牢安放在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