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是谢家打官司,程颂立马清醒了,套上短打出来见章家伙计。
“是昨日傍晚的事,谢家书画铺子的客人与一名路人起了争执,后来那客人抄了凳子动手,争斗中那凳子不知怎么甩到墙上,毁了铺子里的书画,谢家便要那两人赔偿,据说是要三百两银子,那二人都不肯认,正好又碰上衙门巡逻的差役,掰扯不清之下,便让他们今日一早上衙门公断。”
伙计见程颂出来,把事情又说了一遍,刚才卸猪肉的时候,他已经和搭手帮忙的黎仁诚讲过了。
没人受伤就好,程颂松了口气,听谢家有事,他第一反应就是怕谢驰那小身板被伤到。
“铺子里的客人怎么还和路人起争执了?”
梁言和弟弟也早起了,刚才听第一遍时就想问,他家以前也开铺子,还没见过客人跑到店外吵架的。
“说是为了争抢一名小娘子。”伙计答道。
“什么?当街抢人?”
刚要去洗漱的程颂立时回身,这不强盗吗?哪是什么赔偿字画的官司,长宁的街面上抢人,这是吞了几盆狗胆?
“不是,不是抢人,是抢着买人。”
伙计赶忙解释:“是那路人要与牙商买一名小娘子,正好被谢家铺子那名客人看到,抢着出价,不知为何后来就动上手了。”
“牙商”、“买人”,听到这些与贩卖人口相关的说辞,程颂就十分不适。
在这古代封建社会,最让他难以接受的不是没电没网,而是这些明明违法的合法买卖。
县城人力市场旁边有个“牛马市”,那里除了售卖牲畜,偶尔还能见到贩卖奴仆的,有些是牙商带去的,有些是生活穷困去自卖的。
程颂也听说过,但他对那个地方十分抗拒,一直没有进去过。
听完伙计所说,院中几人心中都有了大致猜测,应该就是牙商手中有名容貌不错的小娘子,被路人看中要出价,结果被同样起了色心的谢家铺子客人搅了,竞价竞得红了眼,牵连谢家受了损失。
程颂摁下心中烦闷,谢过伙计传话,请他稍等,说自己擦把脸就走。
正好今天章家送肉用的骡车,他搭车进城能快一些。
自己去云州时谢驰带了祖父名帖随时预备相帮,现在谢家有事,虽说算不得什么大事,自己也应过去看看。
“我与你同去。”
见程颂不太有精神,黎仁诚不放心,决定也跟去。
“我们也去。”
画砚拉了把身边的梁言,跟着说道。
“也好,回来时我们去牛马市转转,要有合适的牛就买一头回来。”
昨天榨完甘蔗汁,程颂就起了买牲畜的心思,不能总劳累黎兄推磨,既然进城,就把这事办了吧。
搭着章家的骡车,不到两刻他们就到了县衙门前。
章清和谢驰已经到了,正站在一处说话,见到程颂和黎秀才就迎了过来,说是时候尚早,要再等一会儿才能上公堂。
“你家派你来打官司?”
程颂很意外。
“不是我,我娘来了,在车上。”
谢驰说着指了指路边一辆搭着青色幄帐的高配骡车。
“你娘?”
程颂更意外了,谢驰他爹不是还健在吗?
“昨日出事时我娘正在铺子里看刚到的新货,知道得详细,而且铺子本就在我娘名下,家中事也多是娘作主。”
谢驰说得坦诚,他爹自被科举抛弃后,真就是每日做做画,今日上堂若是换了他爹来……
换了他爹应该就没这事了,定是宁可吃些亏也绝不肯为三百两上公堂。
程颂从谢驰的表情中猜到了几分,暗自好笑,又多问了几句昨天的情况,他家铺子的什么书画居然值三百两啊?
“不是书画,是被磕坏的檀木方凳。”
程颂……这赔偿突然就合理了呢!
说话间,县衙前又来了不少人,谢驰挨个指了指,左眼下有颗黑痣一脸郁气的是那名路人,穿着绸布长衫嘴角有些乌青的是抄了凳子的客人,此刻他二人正斜着眼神暗斗。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画砚低声嘀咕。
“对!”
他家少爷附议。
“那人就是牙商。”
章清看向程颂身后,抬着下巴说道:“这人刚才就来了,听说要等等才上堂不知道躲去哪里了。”
程颂回头,看清他身后过来的一个,不是,一队人后,心中骤然一沉。
这些人中为首的男人看起来五十岁上下,头上裹着黑布巾,走起路来半缩着肩背,长相十分平常。
而他身后跟着的,是三十多个年纪都不大的少年,全都穿着打了补丁污渍斑斑的土白布衣。
粗扫一圈之后,程颂猜这群少年人中年龄最大的也就和自己差不多,最小的看着还不如梁文个高,女孩占了多数。
“这些人哪里来的?刚才不就这牙商一人吗?”章清惊讶道。
“听我娘说,昨日这牙商就带着他们,那两人争抢的就是其中一个小娘子。”
“这里面的?”
望着眼前这群少年,不止章清,所有人都分辨不出这些脏污瘦弱眼神多有畏缩的男孩女孩中哪个能引发一场斗殴。
想到他们的命运都掌握在那塌肩男人手中,程颂形容不出自己心中的感受。
人口交易律比牛马这种规则,听说和直面带来的冲击完全不同,程颂心中沉郁,实在不忍再多看那些少年。
“为何他们也来了?”程颂问谢驰。
“差役让来的,此事毕竟由他们而起,也算当事者,须要一起过来回话。”
谢驰话音刚落,门口的差役就通知他们可以进去了。
谢驰母亲应是也听到了,没等儿子呼唤就下了车。程颂带着画砚梁言和黎兄一起上前向谢母问好。
他们母子长相很是相似,谢母眉眼间带着几分压人的贵气,与谢驰清冷小书生的气质既相似又迥异。
谢驰抓紧介绍了一下程颂和黎仁诚,谢母显然是听说过他俩,等二人行完礼后笑着回了好字,说等这官司完事了请他们去家中做客。
“夫人能否带我一同上堂?”
程颂突然冒出一句,其实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为什么要上公堂,只是本能地想跟去,但上次来衙门告状他就知道无关人等是不能上公堂的,只能求助谢母。
“有何不可,就说都是我家子侄,同去无妨。”
谢母很是痛快,连缘由都没问就同意了,于是程颂四人也一起进了县衙,连章清都跟着蹭进来了。
“颂弟,你是要去看热闹吗?”
章清贴了过来。
“非也。”
“那你进来干嘛?”
“还不知道。”
……
通常非刑事大案,都在县衙二堂审理。今日的主审是县尉,看到程颂黎仁诚也混在其中,他虽有意外,也未多言,直接问了事情经过。
审过一轮之后,连程颂都有些替县尉头疼,这几拨人里每一方都觉着是自己吃了亏。
谢家要求斗殴的两人赔偿三百两,连当初购置家具的单据都带来了。
长衫客人承认凳子是自己抄起来的,但后来被路人抢了,也是那路人把凳子扔上墙的。
有黑痣的路人则辩说自己都已谈好价格要买人,却被横插出来的书画铺子客人搅黄了,还莫名挨了打,不得已才还手。
而且他还指责那牙商出尔反尔,明明已经答应五两银子成交,却临场反悔,若不是他摇摆不定,早早痛快交易了,也不会有后面的麻烦。
那牙商就更能喊冤了,直说自己是无辜的,两个客人争斗与他无关,那摔坏的凳子他更是连碰都没碰。
不过程颂以为的混乱在县尉眼中倒不难处理,就是个简单的街头打架事件,还是众目睽睽之下,这几人虽全在辩说自己有理,但也都有理屈的地方。
当街争执与互殴毁坏他人财物都是事实,那牙商的贪心不决也可算作推波助澜,唯一无责的只有谢家铺子,所以县尉当堂判了三家均摊,各罚一百两银子赔给谢母。
打架的两人虽有不满,但县尉的判决法理俱占,他二人也只能把不满倾泻到对方身上,老老实实给谢家赔了银子。
唯有那牙商不停喊冤,还说自己囊空如洗根本赔不起那么多钱。
“没钱你能买下这么多人?”县尉严厉道。
“回大人,这些人都是家中受灾,被他们爹娘卖掉的,我见他们可怜才都买了下来,还一个都未卖掉呢,实在是没有多余的钱财啊大人。”
听说要赔一百两银子,这人当即下跪哭诉,一派好人没得好报的冤天屈地样子。
哭也没用,县尉让这牙商当堂签下欠条,保证这一百两银子在三月内还完,还不完不可离开长宁,如果敢偷跑,就会下发通缉令到各地追逃。
牙商暗自咒骂,趁着最近遭灾的地方多,他四处寻觅,走到那些受灾严重的地方就去劝说人家卖孩子,说卖一个孩子至少能保家中其他人吃上饭,这些孩子卖给他也定会有个好去处,比留在家里饿死强,有些人家就被他说动了心,卖个孩子换了一二两银钱。
受灾的人多,这人却觉着是自己赶上了好机遇,买人时还要挑一挑。
堂上这些少年男女虽然看着饥弱,但其实都是他经过挑拣之后买下的,四肢健全样貌端正,无非就是最近没吃饱、赶路多样子才难看些。
他是打好了算盘,准备把这些人带到富裕些的州府再卖掉,那里有钱人多,把他们收拾收拾定能卖几个高价。
计算虽好,却没想到路过长宁时赶上这么一遭,昨日见那二人争执他还心中暗喜,以为能趁此赚个高价,没成想却遇了这一难,看来只能尽快出手几个人,把钱赔上离开这里。
至于偷跑,这人倒没妄想,他们牙商多行走在人多的地方,若是处处贴了通缉令,他的买卖也别做了。
事到这步,这案子应该就算审完了,县尉正要宣布退堂,就见程颂突然站了出来,请大人稍待,说自己想帮一下这牙商。
??
县尉看不懂程颂想要干嘛,不过想想自己袖中的半包杏干,他还是给了这小郎君一个说话的机会。
施礼谢过县尉,程颂转向牙商:“你是打算卖掉这些人还这一百两银子?”
牙商不认识程颂,但看他穿着绸衫,又是与谢母一起,以为他是书画铺子家的少爷,低头答是。
“那你报个价吧,这些人如何卖的?”
程颂直视牙商再度开口。
“这,这,不知少爷问的是哪个?”
牙商显然没想到程颂会在大堂上问价,他做贩人的买卖根本无需提前定价,全靠猜测买家的身价信口胡来。
可程颂虽然看起来一身贵气,但这里毕竟是公堂,若随意往高报又怕引来县尉猜疑,一时之间颇有骑虎之势。
“逐个报吧。”
程小少爷负手而立,从容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