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嫣的心情,段月容如何看不出来?想起长秋宫中种种,还有一句话她其实还没说,可足浑氏不是把慕容肃当成自己儿子养,她那是在把慕容肃养成自己儿子啊!
四兄和四嫂皆是聪明人,这些不需她多话。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黑,与之俱黑。幸好慕容肃现在还小,有生身父母这般教着、养着,慢慢也便好了。
事实证明,刘长嫣和段月容皆是天真的。
可足浑皇后是把慕容肃当做儿子养,但毕竟慕容肃不是自己的儿子,她对慕容肃是有感情,对慕容恪和刘长嫣却是感情有限的。以慕容恪如今的地位而言,再以可足浑皇后目前面临的境况而言,她对太原王府的态度绝对是防备大于敬重,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亟待拉拢太原王府。而慕容肃,正是个很好的引子。
就在刘长嫣逐渐和慕容肃建立起感情的时候,慕容暐来了太原王府。
两岁的孩子已是知道感情和辛酸为何物了,数日不见往日形影不离的兄长,慕容肃当即憋着嘴放声哭出来,小跑着扑进慕容暐怀里,那般模样,好似这些时日受了天大委屈。
刘长嫣此生,从未感觉过这般挫败。多日的耐心和陪伴,皆因慕容暐的出现而瓦解。
刘长嫣原以为,这些时日只要不见长秋宫中人,是足以让慕容肃完全接纳她的。可是刘长嫣不知道,可足浑皇后既然需要慕容恪和刘长嫣知她之情,便不会约束慕容暐来见慕容肃,更不会给他们充足的时机培养感情。
虽然她抚养慕容肃是慕容儁叮嘱的,虽然慕容恪夫妇撇下次子是在为他们夫妻打天下,虽然这是她身为皇后分内之责,但是她还是想要时时刻刻在情感上提醒慕容恪和刘长嫣,他们夫妻欠她的人情。
人情有时亦是磨人锥刺,绵里藏针。偏生刘长嫣投鼠忌器,为着慕容肃,丝毫奈何不得。
奈何不得的何止刘长嫣?
慕容楷简直狂怒。
慕容暐过府那日,他正拿了自己最心爱的三叉戟送给慕容肃,哄着慕容肃叫他“阿干”,那三叉戟还是五叔当初送他的,他一直珍藏着的,就是为了留给弟弟。
哪想慕容肃当时刚开心地从慕容楷手里接过三叉戟,正要张口时,抬眼见到慕容暐到来,二话不说就将三叉戟扔到地上扑向了慕容暐,声声“阿干”喊得那叫一个热切。
慕容楷心里那个恨,直骂慕容肃是个没良心的。
他们的父亲叔伯们关系各自有差,堂兄弟们关系自然也有亲疏不同的。像慕容恪,他和兄弟们关系都很好,尤其慕容儁和慕容霸与他关系皆是不错,而慕容儁和慕容霸关系就平平,导致慕容令和太子晔与慕容暐关系就一般。
按此推论,慕容楷和慕容暐同龄,两人父亲关系好,两人关系应是不错的。事实是,之前确实不错,但因为慕容肃回到家后,天天唤着慕容暐阿干,慕容楷就看慕容暐没那么顺眼了,只觉得他是和自己争弟弟的。
不巧的是,慕容暐也有同感。慕容肃一直养在宫里,就是他弟弟,慕容楷一回来,慕容肃就被抱走了。在慕容暐眼里,慕容楷就是个抢走他弟弟的恶人。他将慕容肃抱在怀里时,还不忘向咬牙切齿的慕容楷抛了个得意的眼风。
两个七岁大的孩子,能为什么是非善恶呢?在他们小小的世界里,手足亲情便占了很大部分,当受到威胁时,很自然就将对方当成了敌人,见面已是许久不说话了。
慕容氏子弟俱在东庠读书,东庠按照学生就学程度,仿照汉晋太学设立外舍、内舍与上舍,慕容楷与慕容暐同龄,同学于东庠外舍,在课业中少不得有比较。
慕容楷五岁开蒙,之后一年随父母出征广固,是在近七岁时才返回蓟城入学的,好在他头脑灵活,早先就有刘长嫣教习经史,虽然他平日贪玩,于读书一道不是十分热衷,入学后功课也跟得上经学博士的进度。特别是一贯疼爱他的伯父慕容儁又是个教书爱好者,慕容楷自然就成了慕容儁到东庠讲学时的重点提问对象,慕容楷在读书一道上想不发愤图强都难。故此相较慕容暐,慕容楷的课业一直略胜一筹。但自太子晔去世后,慕容儁将培养的重心转移到了慕容暐身上,慕容暐之前一直恹恹,这些日子却忽然燃起了斗志,隐隐有和慕容楷一较高下的意思。
两个孩子就这么你来我往争强好胜着,愈发看对方不顺眼了。
刘长嫣每日都会过问慕容楷课业,很容易就看出了些什么,她有心开导慕容楷,却不防随着儿子年纪渐大,愈发有了自己的傲气,他直白道:“母亲放心吧,孩儿心里有数,断没有别人挑衅到头上,儿子还退让的理!”
他心里那些不自在从何而来,刘长嫣如何会不知道?不过两个孩子的针锋相对并没有持续很久,慕容暐既然要栽培慕容暐,就没有让他一直在东庠读书的理,很快他就给慕容暐安排了五经博士,并自己亲自手把手教导儿子,慕容暐便不需再去东庠就学了。
这件事情虽不起眼,很多人却也隐隐察觉到,恐是不久,慕容暐就要正位东宫了。
有同伴私下劝慕容楷交好慕容暐,毕竟那是陛下嫡子。慕容楷年纪小,却不是个势利的,他要交好一个人,对方要么有超世之才,要么有坚韧之志,慕容暐有什么?比他高的身份吗?他堂堂太原王世子,需要为这个低头?他毫不客气呛了那人,转头走了。
不怪慕容楷和慕容暐反应那么大,慕容肃实在是个很招人疼的孩子。他是娇气爱哭闹了些,但小小年纪,却很知事,也很贴心。刘长嫣日日陪着他,他是知道的,他没有辜负母亲,腊月二十刘长嫣生辰这日,他知道了,特地折了束腊梅送与母亲做寿礼。
刘长嫣捧着腊梅,一时情动难以自已,看着低头默默吃饭的慕容肃,颤抖着手给他夹了一筷子菜。事后她便想,阿肃这么小的孩子,难得竟事事心里都有数。
慕容恪知道她的心事,劝她:“阿陵,我知你不想阿肃卷进一些事情里,但随着他渐渐长大,他要亲近什么人,你我做父母的是管不了的。像现在,他对每个人都有感情,说明他不是没有情义的孩子,不论于他自身,还是于你我,都不是坏事。孩子长成什么样,父母只能为舵手,却不能控制风的方向,最后走向何方,一切还要看他自己。阿陵,想开些,只要他内不奸佞,外不阿臾,心有是非曲直,身负浩然正气,便是你我的好孩儿。我相信,我们的孩子,不会差的。”
刘长嫣含泪应下。这些日子她早就想通了,孩子如花如树,她能给予灌溉,却不能决定他要朝着什么方向长。她能做的,唯有立好自身,示之垂范。
人想开了,日子便也就好过了。
慕容肃已是适应了太原王府中生活,尽管想念长秋宫,但小孩子总是记性好忘性大,随着他越来越大,也明白自己是亲王之子,居于内宫不合礼法的道理,渐渐地便也将这不安忘掉了。
刘长嫣并不拘着慕容肃与慕容暐和可足浑皇后来往,慕容肃虽每隔一段时间总能见到可足浑皇后和慕容暐,倒和慕容恪与刘长嫣关系更亲近了些。
至于慕容楷,他年纪小,又是太原王嫡长子,自小就是有几分骄傲的,虽然为那事很是生了一段时间闷气,但有慕容恪和刘长嫣宽慰,又有玉光姊姊不时劝他,慕容楷也没真和弟弟动气。尤其早先他是哄着慕容肃的,很有一段时间不哄他之后,慕容肃倒主动往慕容楷身边贴了起来。
这让慕容楷简直不知道说慕容肃什么好了。
可能是伤及太子晔早夭,也可能是伤及自身,次年春,慕容儁下诏改元光寿,并立中山王慕容暐为皇太子,大赦天下。
慕容暐正位东宫,算是众人意料之中。毕竟,慕容臧虽年长,慕容暐却是可足浑皇后所出。慕容儁身体境况是不如从前,国赖长君,必要为自己百年之后考虑,但一个帝王不能只顾虑当下,更要想到国祚的代代平稳传承。
慕容氏自塞外入中原建国,早期鲜卑各部传位方式并无严格规章,何以慕容廆与吐谷浑生出嫌隙,又何以慕容皝与兄弟内讧?全因鲜卑部落早期传承无定制,不仅有父死子继,更有兄终弟及。不稳定的传位方式引得代代人心浮动,争斗不止,即便坐上世子之位都有可能被拉下来。
这种种,似乎都说明效法中原礼法的必要性。嫡长子继承制固然死板,却是保证帝国权力平稳交接的最安全方式,虽然一度产生了晋惠帝司马衷这个例外,致使晋室三代而亡,但周朝因宗法之制享国八百载,亦是古史明鉴!
尤其近几十年,慕容廆、慕容皝与慕容儁三代统治者皆以嫡长子身份掌控权柄,嫡长子继承制渐渐在慕容鲜卑约定俗成下来,兄弟阋墙之事便逐渐少了。随着太子晔去世,慕容儁复立可足浑皇后之子,人们也意识到,慕容燕的权利传承至此将严格效法中原王朝。
除立太子、改元外,慕容儁年初召集文武大臣商议,他有意迁都邺城。
蓟城固然险要,但燕国如今占据中原广袤土地,邺城位于核心地带,无疑更适合作为燕国的首都。
群臣早便不乏生出这个心思者,听到提议,当即山呼附议。
新元年,新开始,对慕容儁来说恰好是翻开新的一页。立太子后,他心神渐好,太子暐虽年幼,诸多方面皆不若其兄,但慕容儁有了心神,便有信心能将太子暐教导成更优秀的储君。
见他如此,慕容恪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国家蒸蒸日上,北境的战事也取得进展。
是年五月,吴王慕容垂率步骑八千大破敕勒部,俘斩十万余,获马十三万匹,牛羊无数,平定北境!
消息传来,举朝皆呼!
自燕国入幽州,臣民、夷胡多南迁,燕国北境空虚,敕勒人趁机南下,占据北地,不断劫掠燕国北境。慕容垂一战平长期之患,俘获无数,令敕勒损失惨重,长期内再难南下侵扰,赢得何其漂亮!
其余且不必说,单说北地高寒,战马优良,十三万匹战马入燕国口袋,未来多年的军资投入都省下了好大一笔。
此等战功,自当重酬!
慕容楷最喜欢的就是他五叔了,慕容垂大军还未入城,他已是在府里吹得天花乱坠,说着他五叔战场上何等神威,何等运筹帷幄之中,何等决胜千里之外,好似自己亲眼所见一般!
慕容肃话已经说得很流利了,问他长兄:“阿干是亲眼所见的吗?这些日子并没见你出门啊!太子阿干说塞北可远了。”
慕容楷一噎,甩袖准备出门去迎接他五叔,“不必亲见,五叔于我心中便是举世无愧的大英雄!”
慕容肃撇撇嘴。
刘长嫣见慕容楷跑出门,扬声喊着天气热,让慕容楷喝了绿豆凉汤再去。
慕容楷哪里等得及,听说大军入城,早跑没影了。
玉光拿了幂篱追出去,边走边回头说:“义母莫急,我去看着阿弟,定不教他乱跑的。”
“街上人多,多带些人!”
今日大军回朝,段玉容在府中设宴庆贺,给刘长嫣下了请帖,刘长嫣换了衣裙便打算去吴王府瞧瞧,她问慕容肃要不要随她一起去,慕容肃看看外面的大日头,慢悠悠靠在象牙细簟上,还是打算留在家里喝绿豆凉汤。
刘长嫣戳戳他小脑袋,只能自己去了。
长街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饶是酷暑,也未减百姓观看大军凯旋之心。
慕容垂早先一步入宫复命,能大败敕勒部,俘获良多,慕容儁自然高兴,但如此功勋是他一向不喜的五弟所建,纵有喜悦也大打折扣。
能做皇帝的人,天生就是世人不及的耐力和演技。
慕容儁令太子暐率领百官亲迎慕容垂入皇城,言语豁达说着“五弟居功至伟”,内里却是胸怀别抱。
慕容垂态度恭谨,早是习惯慕容儁的心口不一,但每每慕容儁心口不一之时,定是极度抑制之时,往常慕容垂不觉得,现下只觉痛快得很!
慕容令和后军将领是晚一步进城的,他不喜慕容儁这位皇伯,也不欲去宫中参加什么庆功宴,半年未归,很是挂念家中母亲和年幼弟妹,半路便折道往府中去。
太原王府和吴王府离得很近,皆位于靠近皇城的戚里上好地段,慕容楷骑着自己的小马兴致勃勃要去欢迎五叔凯旋大军,拍马即走,把随从护卫甩在了后面。
玉光忙叫人去追他,自己骑了白牦牛跟在后面,刚转过巷口,一人迎面飞马而至,马首撞上牛头,她身子不稳直直摔了下去。
慕容令心叫不好,飞身跳下一把接住了纤身柳腰的鹅黄纱裙少女,夏日微风吹起幂篱长纱帽裙,露出少女琼鼻丹唇,细眉联娟,妙目盈盈浮起几许惊魂未定。